這叫黑蛋白石,待會兒天亮了,你從不同的角度看,一點一點轉著看,就看出來了,它會發出不一樣的光。別的寶石就沒有這種好處。”小五一面說著、一面使勁兒把隻手往太陽尚未升起的東方伸去,繼續說道:“算我們運氣不錯,是顆原石。遇上了識貨的,可以賣個好價錢。”
“你怎麼知道草叢裡有這種寶貝?”我一把攫過那顆黑蛋白石來,學她一樣迎向東方轉著看,果不其然看出一片又一片、一抹又一抹,猶似走馬燈一般層出不窮的顏色。而那顏色並不是固定的,隨著我手指的轉動,也隨著一秒一秒移升而起的微弱晨曦,它綻放出無一霎相同的色彩。
“當然是草啊。無論是什麼草,自凡它的根抓上了這種黑蛋白石,草葉就會現夜光,美極了。要不是咱們有急用,我還真捨不得拔它呢。”
那顆黑蛋白石真正的價值究竟若干?我始終沒搞清楚。我只知道那天天剛大亮,我們已經置身於大溪鎮的一爿店鋪門前。表面上,那是一家當鋪,可另一方面,它又是桃竹苗三縣非客籍人物的銷贓重鎮,負責人叫林玉郎——這些,當然都記在徐老三的黑皮小冊子裡,也就是小五打了折角的標號“277”頁上。
林玉郎人不如其名,是個豁了兩顆門牙,還長著一臉脂肪瘤的中年人。他把那顆黑蛋白石迎光左右看了半天,似不放心,戴上一枚獨眼放大鏡,又覷了個仔細,才慢條斯理抬起頭,咧開豁牙嘴,笑道:“太輕。”
【文】“它本來就不該是重的。”小五皺起眉,捂住鼻子,道,“你不要就還給我。”
【人】林玉郎卻把石頭抓緊了些,扭頭衝我道:“少年仔,你講多少?”
【書】“她說多少就多少。”我翹起大拇指朝小五比了比。
【屋】林玉郎顯然看出了我是外行,查脯查某嘰哩哇啦了一大套,意思大約是用“男人不要讓女人拿主意”之類的話擠兌我,可他不知道,這種長威風、添志氣的言語對我一向不起作用,且我壓根兒不知道小五要賣這石頭幹什麼,自然也就不在乎成交與否。孰料一陣唣之下,這林玉郎開抽屜把石頭收了起來,兩手卻凌空朝外揮甩,猶如趕蒼蠅的一般。不消說,咱們這是落了陷,叫這臭嘴惡氣的傢伙給坑了。林玉郎也許當真看出那黑蛋白石的價值不菲,且決非吾等滷肉腳之人所配坐擁;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約莫就是這個道理。或許他也曾揣測過,天才亮就撞進來這麼三口子眼生面澀的尷尬人,說不定是夜來剛得手的一窩小蟊賊,為什麼不給他們來個黑吃黑呢?
無論林玉郎打的什麼主意,總之他在幾秒鐘之內便後悔了——但見孫小六伸起一根直愣愣的手指頭,往櫃邊一根六寸來寬的頂梁紅木柱子上戳去,看他戳得不花氣力,猶似戳進一塊海綿蛋糕裡一樣,而食指齊根沒入,連一粒粉層也沒驚動。孫小六指起指落,轉瞬之間在那根紅木柱子上留下六個圓洞洞。
林玉郎的手不揮了,探下桌面,開啟另一個抽屜,向小五丟擲一個求救的眼色,近乎帶著些絕望的神情,道:“你講多少?”
小五要了三萬塊錢,三百張百元大鈔,我們一人揣起一疊子塞進各自的口袋。從這一刻起,小五說什麼,我就聽什麼,而且打從心底服氣——包括她招手攔了輛計程車,順向往新竹去,才到了新竹又換乘公路局中興號,一路坐回臺北,再換了不知道幾趟計程車。趕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剛過八點四十,輔仁大學例行第一堂早課的準時間。
路上總是小五挨著我坐,孫小六則始終坐在前座或者後座,不時朝四下裡張望搜尋著,彷彿真有什麼妖魔鬼怪在附近伺機蠢動一般。直到我在宿舍門口石階上吃了一顆子彈之前,無論是在意識或者潛意識裡,我始終把她姊弟倆這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行徑當做是一場無傷大雅的兒戲:有如孩提時代村子裡的小鬼們玩兒的什麼“追蹤旅行”、“陸海空大作戰”或者是“神仙老虎狗”之類的遊戲,有逃的一方、有追的一方;有找的一方、有躲的一方。總的說起來,我們不過是玩一種即使長大了也還玩不膩的遊戲而已。
兒時玩那些個遊戲的情景,我曾在一篇散文中描述過,稱之為“以想像力為僅有玩具的驚恐演練”。在幾條連狗搖尾巴都會甩到牆的狹窄巷道里,我們扮演獵人以及獵物;既不知會遭遇什麼樣的追捕,也不知該從事什麼樣的搜尋。通常我們會在轉角的牆磚上辨識一些用尖石片或超級牌小刀刻留的記號,但是——在絕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們分不清那記號是“同一國”失散的友伴所留下的指引或呼求訊號,抑或是“另一國”守候的敵人彼此之間的聯絡密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