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總司令!漲得是兇,隨日子漲。老百姓有倆錢兒就趕緊買了東西——不買趕不上漲,買了拽著勁兒漲。今兒一早雞子兒八個賣一百萬,到晌午一百萬就只興買三個啦!”
“錢財如糞土,此言不差。”傅作義嘆了口氣。
“報告總司令!街頭弄尾廁所兒裡法幣滿地,老百姓把鈔票當手紙,都說這叫廢物利用——總司令要作成買賣,法幣、金圓券是行不通的,市面兒上除了些小吃食生意,多半兒只認黃金、美鈔的賬了。”
傅作義聽到這裡,猛一分神,前後有那麼極為短暫的三兩秒鐘時光,他忘了燈市口還有個他亟欲巴結籠絡的李綬武——此人一隻腳已經踏進了他悉心安排的賂網之中,恐難翻逃走遁——可是就在這遊魂蕩魄的幾秒鐘裡,他只覺青天白日刺目逼眼,反而乍興昏暗無明之感,視野中的一切閃逝滅跡,瞳眸之中則盡是一片說赤紅非赤紅、說漆黑非漆黑的蒼茫,於是脫口說道:“是要變天了罷?”
以上的三千兩百字是我第六個失敗的嘗試。寫到傅作義因日光暴射入眼而眩盲片刻的時候,我停下了筆,支頤長思,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追問自己:“小說裡難道非得植入如此富於象徵意義的片段不可嗎?”
然而根據傅作義生前最後一次接見訪客時的追憶,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一日當天午後,的確發生過那樣的一幕。
那一天,原本已成孤島之勢的長春為解放軍攻陷,東北剿匪副總司令鄭洞國率領六十餘名衛隊退守長春中央銀行,苦戰歷時一小時二十分,鄭洞國被俘的時候身中三彈,腳下只有一隻靴子。八天之後,長春解放軍向南推進,直破鐵嶺。瀋陽駐地的國民黨軍隊當下譁變,總司令衛立煌、參謀長趙家驥和遼寧省主席王鐵漢等人搶上一架飛機逃往葫蘆島。傅作義本人也沒能撐持多少時日。他手下駐紮在張家口、北平、天津、塘沽一線上有五十萬大軍。然而戰線拉得不算短,叫解放軍琢磨了個分點截斷的殺招、使出一套“隔而不圍”、“圍而不打”的切割戰術。這讓傅作義麾下諸將弄不清敵人確實的數量、組織和運動方式。五十萬大軍的防線可謂柔腸寸斷,在五十天之內終為解放軍林彪、羅榮桓部各個擊潰。四九年一月二十日,平津之役宣告結束,傅作義和中共簽訂了和平協議,所餘二十萬殘部接受改編,雙方於一月三十一日上午八點整在北平朝陽門前舉行接防儀式。傅作義面朝正東,迎師而入,行軍禮時眼前又是一陣眩盲。
到了“文革”期間,傅作義已經在中共政府中歷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政協全國委員會副主席、國務委員會副主席,還當過水利電力部長,行年七十七。登門來訪視他的客人其實是昔年經常在榮寶齋出沒的徐蘭沅的一個小徒弟。徐蘭沅早已物故,生前常耿耿於懷的是:北平易幟之前整整兩個月,傅作義曾親自來竹蘭軒胡琴店面授機宜,指示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依言行事,卻始終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後遺囑小徒:若有機緣際會,能將昔日舊事訪出一個情由,則可至墳前一告。
徐蘭沅這徒兒在琴藝上是十分了得的。一九六六年投身中央戲曲學校紅衛兵演出隊,在一場為國慶表演的樣板戲中拉了兩段指法奇詭的“翮雨翎風”花腔過門兒,贏得當時總政治部文化部長謝鏜忠的幾聲沖天好彩,遂一鳴驚人——演出隊在那年年底劃歸部隊建制,成了文宣前鋒,徐蘭沅的徒兒這才有機會在一九七二年冬天見著已然深居簡出、垂垂老矣的傅作義,聽說了那一部和《無量壽功》相關的事故曲折。傅作義本人又活了不到兩年,以八十高齡溘然病逝。然而他的感慨卻直到一九八二年一月才公諸於世——徐蘭沅那徒兒以“蘭坊不肖生”的筆名在《江淮文藝》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為《機關算盡亦枉然——記一次和傅作義先生的談話》。文中提到當年傅作義試圖籠絡國民黨政府某“政訓科長”而情商徐蘭沅揮毫放餌的內幕,傅氏的結論委實語重心長:“我身居一個大時代,眼裡盡有幾個大人物;總以為時勢推移,不出一二人之手。事實殆非如此。窮我蝦睛蟹目、螳臂蚊腰,所應付的卻只是廟堂之高,卻未遑顧慮江湖之遠——於今回首前塵,一切豈不枉然?豈不枉然?”
一九八二年一月,海峽這一邊,還沒有人知道“蘭坊不肖生”這個人,也沒有誰會忽然想起三十四年前的叛將傅作義。我們的孫小六上身罩了件藏青色的盤扣夾襖,下身套了條鳥崽褲,光腳板趿拉著雙棉布鞋,在臺北市大埔街和中華路口捱了一記悶棍——棍長五尺過半,徑可一寸五分,純以桑木磨製而成——它落上孫小六肩胛骨的剎那之間便黏住了。孫小六一扭臉,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