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這句話並不代表有真正的玩世態度。我以為他說這話,不過是基於他對人類的一般的理解而已。
我們由創始的方面瞭解我們人類的不完美。不完美嗎?很對,造物主就是把我們造成這個樣子的。不過問題不在這裡。主要的一點是:我們的遠祖都像人猿泰山那樣,在森林中游憩,由這個樹枝盪到那個樹枝,或像長尾猴那樣,用一隻臂膀或尾巴鉤住樹枝倒懸著①。在我的心目中,以人類的進化而論,把各個階段分開來看,可說都是極其完美的。可是現在,我們卻須做一種困難萬倍的調整工作。
當人類在創造自己的文化時,所走的路徑,在生物學方面講來,也許會使造物主嚇一大跳。以適應大自然而論,生於大自然的一切動物是極完美的,因為造物主已把那些不能適應大自然的動物都滅盡了。可是現在我們毋庸適應大自然,我們只須適應自己,適應文化。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一切本能都是美好的、健全的,但是在社會中,我們把一切本能都叫做野蠻。每隻老鼠都偷吃東西——但它並不因這種行為而有損於道德或變成更不道德。每一隻狗都吠,每一隻貓晚上總不回家,或是破壞物件。每隻獅子都殺害其他動物,每匹馬看見危險都跑開,每隻烏龜都把一天寶貴的光陰在睡眠中消磨掉,每隻蟲兒、爬行動物、鳥兒和獸類都在大庭廣眾之間生產子嗣。以文明世界的語詞來說,每隻老鼠都是盜賊,每隻狗都太會吵鬧,每隻貓兒假如不是藝術品的野蠻破壞者,便是“不忠實的丈夫”,每隻獅子或老虎都是嗜殺者,每匹馬都是懦怯者,每隻烏龜都是懶鬼,最後千百種蟲兒、爬行動物、鳥兒和獸類一律都是淫猥的,世間事的評價有著多麼重大的變動啊!這就是使我們驚訝造物主為什麼把我們造得這樣不完全的理由。
論不免一死
因為我們有這麼個會死的身體,以至於遭到下面一些不可逃避的後果:第一,我們都不免一死;第二,我們都有一個肚子;第三,我們有強壯的肌肉;第四,我們都有一個喜新厭舊的心。這些事實各有它根本的特質,所以對於人類文明有很重要的影響。因為這種現象太明顯了,所以我們反而不曾想起它。我們如果不把這些後果看清楚,便不能認識我們自己和我們的文明。
人類無論貴賤,身軀總是五六尺高,壽命總是五六十歲。我疑惑這世間的一切民主政治、詩歌和哲學是否都是以上帝所定的這個事實為出發點的。大致說來,這種辦法頗為妥當。我們的身子長得恰到好處,不太高,也不太低。至少我對於我這個五尺四寸之軀是很滿意的。同時五六十年在我看來已是夠悠長的時期;事實上五六十年便是兩三個世代(Generation)了。依造物主的安排方法,當我們呱呱墮地後,一些年高的祖父即在相當時期內死掉。當我們自己做祖父的時候,我們看見另外的小嬰兒出世了。看起來,這辦法真是再好也沒有。這裡的整個哲學便是依據下面的這句中國俗語——“家有千頃良田,只睡五尺高床。”即使是一個國王,他的床,似乎不需超過七尺,而且一到晚上,他也非到那邊去躺著不可。所以我是跟國王一樣幸福的。無論這個人怎麼樣的富裕,但能超過《聖經》中所說的七十年的限度的,就不多見,活到七十歲,在中國便稱為“古稀”,因為中國有一句詩:“人生七十古來稀。”
關於財富,也是如此。我們在這生命中人人有份,但沒有一個人握著全部的抵押權。因此我們對於人生可以抱著比較輕快隨便的態度:我們不是這個塵世的永久的房客,而是過路的旅客。地主、佃戶,都是一樣的旅客。這種觀念減弱了“地主”一詞的意義。沒有一個人能實在地說,他擁有一所房子或一片田地。一位中國詩人說得好:
蒼田青山無限好,
前人耕耘後人收;
寄語後人且莫喜,
第三章 我們的動物性遺產(3)
更有後人樂逍遙!
人類很少能夠體念到死的平等意義。世間假如沒有死,那末即使是聖海倫那()在拿破崙也要覺得毫不在乎,而歐洲將不知是要變成個什麼樣子。世間如果真沒有死,我們便沒有英雄豪傑的傳記,就是有的話,作者也一定會有一種較不寬恕,較無同情心的態度。我們寬恕世界的一切偉人,因為他們是死了。他們一死,我們便覺得已和他們消滅了仇恨。每個葬禮的行列都似有著一面旗幟,上邊寫著“人類平等”的字樣。萬里長城的建造者,專制暴君秦始皇焚書坑儒,制定“腹誹”處死的法律;中國人民在下面那首講到秦始皇之死的歌謠裡,表現著多麼偉大的生之歡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