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環立刻扔下兒童車。一隻胳膊夾一個男孩跑進樓梯口。她馬上明白多鶴出了事——出了什麼事?等她趕到自己家門口,也顧不得問剛才那個屁股是誰的,誰這麼大膽。她開啟門,反手又將門關嚴。地上的血已經成了血豆腐,多鶴躺在床上,身下一塊橢圓的深紅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趕緊回到小屋。
小姨多鶴 第五章(22)
小環用手掌抹去多鶴額上的冷汗。多鶴看看她,兩人都不說話。還用說什麼?小環從陽臺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疊了疊,塞進多鶴的褲子。多鶴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鶴頭一眼看小環,小環就知道她沒事,就是累,再說話就累她了。
小環去廚房,捅開灶火。窗外人還操著心。隨他們操心去,她得趕緊給多鶴煮點糖開水。等多鶴捧著一大缸糖水時,小環才想起她把兒童車丟在樓下了。可她跑到樓下,發現車不見了。那車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車身是兩張並排的小木椅,前面擋的橫樑可以開啟合上,車輪是用軸承自裝的,特別好看好使。
小環把煤灰撒在血跡上,一層樓一層樓地清掃,一層一層地罵街:偷了咱們孩子的車給你孩子坐?讓你孩子坐出大疔瘡來,讓他滿腚長毒癰,一個癰八個頭,流膿淌血淌死他!看我們家人害點婦女病就想來欺負?把女人的髒血潑你家去!讓你晦氣一輩子!讓你生兒子沒雞兒生女兒沒眼兒!
小環罵得揚眉吐氣,鄰居的孩子們一個個端著晚飯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觀眾、聽眾。小環罵街在朱家屯就是個名角兒。孩子們吃著、看著、聽著,不時提一兩句臺詞:小環阿姨,是滿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癰!或者:小環阿姨咋不說一肚子壞下水……
張儉聽說多鶴流產暗暗地鬆口氣。一個多月後,多鶴還是流血不止。張儉和小環都怕起來,商量要不要請大夫。小環把多鶴扶到一傢俬立婦幼院,診斷後讓多鶴立刻進手術室,因為流產並不徹底。
手術後,多鶴在醫院住下來。
小環天天傍晚帶著三個孩子來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環進了病房,發現另外三個產婦都趕在一塊兒出了院。多鶴睡得頭髮七拱八翹,小環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
多鶴突然說她救過一個小姑娘,從她自己母親手裡救下的。她母親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當時三歲。那麼當時多鶴幾歲?十六。為什麼母親要殺這個小姑娘?當時好多母親都把自己的孩子殺了。為什麼?因為……自己殺總比別人殺好。誰會殺他們呢?戰敗國的人,誰都會殺,所以崎戶村的村長讓一個槍手把幾百村民全部殺死了。
小環不動了。她坐下來。這是個好天,開春的氣味從窗外飄進來。住了這麼多年,她對東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鶴一個沒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讓想念淡下去?何況她的村子、母親、弟、妹是那樣沒的。她聽著多鶴吃力地講述她怎樣看見崎戶村人的自殺,代浪村和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樣走上不歸路。多鶴的中文還遠遠不夠來表述這麼恐怖、慘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環要靠猜測才能把她的意思連貫起來。也幸虧她不能盡情表達,不然這個故事小環是聽不下去的。
一個護士進來,多鶴停住了敘述。小環看見她的手指抖得嚇人,上了歲數似的。其實即便護士用心聽,也不見得能聽懂多鶴的講述。張家人把多鶴的話聽熟了,不覺得她難懂罷了。
護士走了後,多鶴繼續講。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經不成人樣。沒被母親殺死的孩子們也一個個在餓死、凍死——他們已經從秋天走進了冬天。土匪們的快馬衝過來,抓起女孩子們,誰都掙扎不動,叫不出聲來了。只有一個老人——唯一一個活下來的老頭說:槍呢?舉起槍來,朝女孩子們打呀!可是槍早就丟了……
小環覺得心裡那股難受特別奇怪:這故事的慘烈可怕不像是人間的。日本人怎麼那麼熱愛死這樁事呢?一個村長能替全村人當家去死?一個母親可以替孩子們當家去死?
她聽完多鶴的故事就讓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見坐在桌上自斟自飲的張儉。她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張儉問了幾句,問不出結果。丫頭嚇壞了,起先還說媽媽吃飯吧,飯都涼了,後來也不敢做聲了。她從來沒見過小環哭這麼痛:小環是那種讓別人哭的人。小環哭了一陣,拿過張儉的酒杯,幹了兩杯白乾,吸著鼻子進大屋睡去了。等張儉也上了床,她才把多鶴的身世講給他聽。
他聽到多鶴抱著三歲的病女孩久美邊跑邊哀求她的劊子手母親時,手捶了一下床幫子,叫道:“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