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一個禮拜,張儉還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鶴幽會耗掉的精神、體力好好地睡回來。他偶然跟多鶴說話,就是大孩真能吃,五歲能吃兩個二兩的饅頭!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樓下尿尿了?樓下剛才有人罵呢!或者:我的工作服不用熨!廠裡哪兒都爬哪兒都坐,一會兒就沒樣了!
多鶴總是看著他。他從來是裝糊塗,假裝沒看懂她目光裡有那麼多話:你打算怎麼辦?你不是說過你愛我嗎?你把我的心領出去,你倒回來了,可我的心野了,這麼小的地方關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給她約會的暗示。她跟他打暗號,他也裝看不見。她打暗號是要他跟她面對面地給她一句明白話:廠裡究竟把他怎樣了?小環是不是知道了?他們從此就這樣,回到半生不熟、不明不白的關係裡去?
這個春天來得早,礦石場四周都綠了。多鶴坐在一大群吵鬧的家屬中間,聽她們給她保媒,聽她們向她打聽保養面板的秘密。多鶴總是在她們的話講完半天,才大致明白她們在講什麼。等她大致明白某個女人在講臉上搽的粉時,那女人已經上來了。等她明白那女人往她跟前走是什麼意思時,已經晚了,那女人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臉上抹了一下,然後看看自己指尖。多鶴這才明白,一幫女人打賭,說朱多鶴搽了粉,所以伸手抹一下,看看能不能抹下一點白。
小姨多鶴 第七章(3)
多鶴愣愣地看著這一群三十多歲的女人。
家屬們都斥責那個伸手的女人。不是真斥責,護短地玩笑地說她見人老實就動手動腳!
那女人說:“哎喲,好嫩喲!不信你們都來摸摸朱多鶴的臉皮子!”
女人們問多鶴能不能摸。多鶴正在想,她們不會那麼過分吧?女人們一人一隻手已經上來了。多鶴看著她們一張張嘴都在說話,說的是好話。多鶴自己也摸了一下被她們摸過的地方。等多鶴走開,家屬說朱多鶴就是不對勁,問她的臉讓不讓摸,她站得畢恭畢敬地讓你摸。
多鶴頭一個爬上回家屬區的卡車。剛才家屬們的舉動讓她更覺得孤獨。她戴著跟她們一樣的草帽——一年的風吹日曬,和她們一模一樣的破舊;穿著跟她們一模一樣的帆布工作服——都是丈夫們淘汰的,因此全都又肥又大,但她們永遠從她身上看出異樣來。
卡車開動了。每一個溝坎卡車都把她和所有女人拋到一塊兒,擠得親密無間,但她感到她們的身體對於她的牴觸。在和張儉相愛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她要融入一箇中國人的社會,要中國人把她作為同類來認識。她甚至沒有覺得孤獨過。她有她的孩子:她為自己生養出來的一個個親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內家血脈的親骨血。她曾經想,只要他們圍繞著她,就是代浪村圍繞著她。但是這些都變了。她一生相托地愛上了張儉,似乎他是不是她孩子的父親,已無關緊要,已文不對題,要緊的是,她在這塊異國國土上,性命攸關地愛上了這個異國男子。兩年多時間,她和他私奔過多少次?她再也回不到原地了。她秘密建立起的代浪村毀了。是她自己毀的。因為她渴望這塊生養張儉的國度接納她,把她不加取捨地融進去。因為致命地愛上了張儉,她不加取捨地接受了他的祖國。
卡車上所有家屬們又在咯咯地笑。她錯過了她們講的笑話。她永遠融不進她們。
張儉對她突然爆發又突然泯滅的愛使她成了個最孤單的人。卡車停下來,家屬們一窩蜂地下車,一個拉一個,先下車的在車下接著,對後下車的喊:跳啊,有我呢!多鶴慢慢往卡車後面挪動。她急什麼?再也沒有那個用火燒火燎的親吻等待她的張儉了。多鶴最後一個下車時,其他家屬們都走遠了。
多鶴走上大坡,卻沒有拐上通往自家樓梯口的小路。她順著大坡一直往上走,身後腳踏車的鈴聲漸漸聽不見了。迎面來的是越來越密的狗尾草,再往前,松樹來了,慢慢就有了松樹特有的香氣,隨著在腳下陡峭起來的山坡,松樹香氣越來越潮溼,陰涼。石頭上,苔蘚灰一層、綠一層、白一層。小火車拖著嗚嗚長聲,響在她的背後。石頭的苔蘚、小火車的長鳴、松樹的香氣,還要更多的東西把她帶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不復存在的代浪村嗎?不,這些就夠了。鈴木醫生被小火車帶來,又被小火車帶走。他在火車站上跟上千人暴跳,一條機器腿和一條好腿以及一根手杖大鬧彆扭,吱嘎吱嘎的腳步聲磨痛了少女多鶴的神經。鈴木醫生從來沒有那麼惡的樣子。他凶神惡煞地預言,這列小火車可能是他們逃生的最後機會,錯過它,他們就把自己留給了蘇聯大兵和中國人,他們就會為戰爭抵命抵債。他們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