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動物。
她眼裡突然汪起淚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當真大概很難收場。
他們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對小環說,他幫多鶴馱東西,多鶴答應幫他補衣服。他一晚上都為多鶴的眼淚心煩,她要把他當救世主就麻煩了,她會全身心撲上來,跟他拉扯起一個家庭。張儉用過的東西,他撿了來用,他賤死了!多鶴正把他的海魂衫洗乾淨用烙鐵熨幹了,又拿到縫紉機上給他縫補。他聽著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就想:你看,她已經撲上來,要跟你拉扯過日子了!
小姨多鶴 第八章(5)
張儉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個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環的對手,他只好去聽丫頭讀她寫的作文。丫頭有一個大本子,裡面是小彭小石給她從報紙、雜誌、書本上抄錄的優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頭寫作文,就從裡面找。寫到豐收,便是“滿屯流金沙”,“疑是白雲落棉田”,“棒打棗樹落瑪瑙”……誰都覺得這些句子高階,只有小環在一邊聽著說:“那咋還餓成這樣?咱大孩咋會肝腫大?孩他爸咋會瘦成個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著說:“難怪了——滿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飯!棗樹落下瑪瑙來,能吃嗎?所以呀,百貨公司門口天天有餓死的叫花子。”
丫頭有時給小環弄得寫不下去,就說她落後,“右傾”。
小環說:“‘右傾’咋啦?”
“‘右傾’都得掃廁所,不願掃就爬上高爐跳下來!”廠裡有兩位工程師被打成右派,掃了一陣廁所,前後腳從五十米的高爐上跳下來。一般來說,交鋒交到這裡就沒人吭氣了,畢竟‘右傾’和跳高爐這類事遠得和張家不沾邊。
丫頭的作文完成後,多鶴也替小彭補好了海魂衫。她交給他時,他給了她一張小紙片。他是趁丫頭唸作文時匆忙寫的。字條是他給多鶴的一封看電影邀請信,電影是下午場,四點半。然而電影放完多鶴也沒有來。他本來只是無事生非找一份隱秘的額外溫柔,多鶴的失約卻讓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種*女子,碰碰就黏糊上來的。她膽敢讓他浪費兩張電影票錢:一張票買了個空座,另一張買了他一個無魂的空殼,一場電影他的魂全在多鶴那裡,不知道電影演的是什麼。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張家三個人的狗男女關係透露給保衛科!她是為了張儉守身如玉?這個女人一腔蘇三之情,憑他張儉也配?!
小彭再到張家來的時候,先不上樓,守候多鶴單獨下樓的時機。他知道多鶴常常去即將收市的菜場,收羅老菜幫黃菜葉。有時去肉鋪,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關張前會賤賣,多鶴會排在一大群家屬裡碰運氣。
他看見她拿著一條掛了一整天、被蒼蠅叮了一整天、邊沿幹得髮捲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鋪。他迎上去。
多鶴一退,但馬上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為什麼不來看電影?”他問道。
她又笑一笑,搖搖頭。她這種稚氣是怎麼回事,三十幾年的飯全白吃了?
“你怕什麼?”他又問。
她還是笑笑,搖搖頭。
“沒什麼呀——朋友之間看看電影,很正常啊!”
她看著他的嘴唇,眉頭緊了緊。小彭想到小環和張儉對她說話的口氣,便放慢了語速,重複一遍剛才的話。
“不是。”她說。
她的“不是”可以有無數個意思。他覺得現在自己對和她的關係心重無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樣一來,他知道痛苦是什麼感覺了。
那天他沒有跟著多鶴回家。痛苦開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張儉家不見多鶴更讓痛苦惡化。他怎麼會煞有介事地痛苦起來?他不理小石的激將、惡嘲,堅決不再去見多鶴。轉年的春節,小彭回到老家,把餓得臉腫如銀盤的未婚妻娶進了門。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動一下對自己說一聲:“讓你痛苦!讓你痛苦!”
等他回到廠裡,父親來信說,他媳婦懷孕了。他對自己更兇惡,咬緊牙關,閉緊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唸咒似的說:“讓你痛苦!讓你痛苦!”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小姨多鶴 第八章(6)
結婚的事他連小石都沒有告訴。這是提一提都讓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個時刻會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見那張和偉大領袖合照的相片。那張照片是毛主席來到爐臺上,跟一群領導講這座新興城市如何是祖國的希望的時候拍攝的。小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