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留多久。
1995年的夏夜,十三歲的少年秋收,同樣茫然地來到上海,緊張而興奮地仰視這座城市——只是當年到車站迎接他的媽媽,就在那個夜晚被人殺死在他的眼前。
媽媽,早已化作幽靈的媽媽!已經十五年過去了,似乎再也記不清她的容顏,唯一記得是那條紫色絲巾。
媽媽的臉記不清了,爸爸的臉卻永遠不會忘記,那是他被關在地下艙門時最想念的臉。
十八歲的夏天,秋收捧著父親的骨灰回到老家安葬。
不久,他收到了撞死父親的司機的賠款,他用這筆錢給父母修葺了墳墓,償還了父親遺留下來的所有債務,所剩無幾。他跟著外婆相依為命過一年,在小縣城的網咖和餐廳打零工養活自己。
他總是從那個噩夢中驚醒,荒野上深深的溝,還有通往地獄的艙門,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靜……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想到了死。
秋天,深夜,他爬上小縣城的一座樓頂,默默地數著天上的星星。準備數到第一百顆的時候,就從樓頂跳下去落個乾淨。
未曾想樓頂又出現了一個人,與他同樣年輕,身材相貌都非常像他。普通話卻帶著濃郁的西南噪音。他看到同在天台的秋收,就把他當做了一個傾訴物件——他說自己的老家在貴州農村,全家靠種玉米為生,父母四處借債,才勉強供他讀了大學。但他每天都活在自卑裡,經常被來自城市的同學們欺負。為湊足生活費做了學校的清潔工,這份工作讓他受盡屈辱。家裡的妹妹只讀過小學,十五歲就出去打工了,父母賣玉米的所有收入,全都用來還供他讀書借的債。他所在的大學很一般,很多學長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看不到未來的任何希望。他覺得因為自己的存在,才讓父母與妹妹受了那麼多苦。從學校逃了出來,用身上公有的錢買了火車票,他來到這千里之外的小縣城。
現在,他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秋收勸他不要輕生,至少他比自己幸福多了,還能擁有父母和妹妹——秋收想一個人獨自死去,不想有人陪著他一起死。
然而,那個人把錢包交給秋收,說裡面有自己的全部證件。
沒等秋收反應過來,那個可憐的農村孩子,已先一步跳了下去。
他的名字叫李罡。
深夜。
樓下是空曠的大院,沒人發現有人跳樓自殺。秋收心驚膽戰地跑下去,發現李罡死得異常慘烈,頭部著地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長什麼樣了——如此血腥的場面,卻讓秋收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心底掠過一句話——反正,一年前我已經死在地底了,我現在是個幽靈。
秋收掏出自己的簽證,塞到死者的衣服口袋裡。
隨後,他帶著死者錢包裡的證件,溜回家帶上吉他,買了張火車票永遠離開了縣城。
漸行漸遠的火車上,他想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一直愛著自己的外婆。至於其他親戚才不會來關心自己,更不會有人去檢驗DNA,死者身上連個包都沒有,警察看到秋收的身份證,再看看大致相仿的年齡和身材,誰都會以為是秋收跳樓自殺。
他在法律上已經死了。
第十二章
2010年12月22日。
冬至。
一年中白晝最短默黑夜最長的一天,也是江南傳統掃墓的日子,很多人選擇在這天給死去的親人下葬。
所以,今天也是田小麥給父親的骨灰下葬的日子。
但在去殯儀館取骨灰之前,她先去了一個地方——錦江樂園。
午後,冬日的陽光觸控著瞳孔,暫時融化凜冽的寒風。這天樂園裡遊人稀少,小麥穿著黑色大衣,仰望高高的摩天輪,看著口中呵出的白氣,迅速消逝在風中。差不多和十年前一樣,幾乎沒有什麼變化,摩天輪四周的景物也還是那樣,只是季節從高考前夕的夏天,變成了如今寒冷的隆冬。那年夏天,十八歲的田小麥,與十八歲的秋收,一同坐進這部摩天輪,被送到高高的天際,又緩緩地降落下來。
她已經在遺忘中等待了十年,等到二十八歲青春即將逝去,終於有一天等到了那個人,卻又要再一次擦肩而過?昨晚,她仍然不停地給秋收打電話,發出去十幾條簡訊,但他從沒接起過一次,也沒回復過一條。
田小麥給自己買了張票,冷靜地坐進摩天輪。六個座位的懸掛客艙中,只有她孤單單的一個人。看著窗外的世界慢慢變化,不知是自己在緩緩上升,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