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圍坐在那張方桌子旁邊,以雷參謀為中心,互相交換著普通酬酢的客氣話。另一組,朱吟秋,陳君宜等八九人,則攢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著,以黃奮為中心,依然在談論著前方的勝敗。從那邊——大餐室前半間跑來的幾位,就加入了這一組。黃奮的聲音最響,他對著新加進來的一位唐雲山,很露骨地說:“雲山,你知道麼?雷鳴也要上前線去了!這就證明了前線確是吃緊;不然,就不會調到他。”
“那還用說!前幾天野雞崗一役,最精銳的新編第一師全軍覆沒。德國軍官的教練,最新式的德國軍械,也抵不住西北軍的不怕死!——可是,雷鳴去幹什麼?仍舊當參謀罷?”
“大概是要做旅長了。這次陣亡的旅團長,少說也有半打!”
“聽說某要人受了傷,某軍長戰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進來問。唐雲山大笑,眼光在黃奮臉上一掠,似乎說:“你看!訊息傳得廣而且快!”可是他的笑聲還沒完,就有一位補充了朱吟秋的報告:“現在還沒死。光景是重傷。確有人看見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國醫院裡。”
說這話的是陳君宜,似乎深恐別人不相信他這確實的訊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轉頭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醫生出來作一個旁證:“丁醫生,你一定能夠證明我這訊息不是隨便說說的罷?法國醫院裡的柏醫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學。你不會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醫生了。在先,丁醫生似乎摸不著頭腦,不懂得陳君宜為什麼要拉扯到他;但他隨即瞭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說:“不錯。受傷的軍官非常多。我是醫生,什麼槍彈傷,刺刀傷,炮彈碎片傷,我不會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講到什麼軍長呀,旅團長呀,我可是整個兒攪不明白。我的職業是醫生,在我看來,小兵身上的傷和軍長身上的傷,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所以弄來弄去,我還是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軍長,或者誰是軍長!”
嗤!——靜聽著的那班人都笑出聲來了。笑聲過後,就是不滿意。第一個是陳君宜,老大不高興地搖著頭。七嘴八舌的爭議又起來了。但是忽然從外間跑來了一個人,一身白色的法蘭絨西裝,梳得很光亮的頭髮,匆匆地擠進了丁醫生他們這一堆,就像鳥兒揀食似的揀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綢長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須”的中年男子,拍著他的肩膀喊道:“壯飛,公債又跌了!你的十萬裁兵怎樣?謠言太多,市場人氣看低,估量來還要跌哪!”
這比前線的戰報更能震動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須”的李壯飛固然變了臉色,那邊周仲偉和雷參謀的一群也趕快跑過來探詢。這年頭兒,凡是手裡有幾文的,誰不鑽在公債裡翻觔斗?聽說是各項公債庫券一齊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頭”們高興得張大了嘴巴笑,“多頭”們眼淚往肚子裡吞!
公債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遊廊去的門邊高聲喊叫。立刻就從遊廊上湧進來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裡嚷著“標金”“花紗”“幾兩幾錢”的那夥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向這邊探一下,向那邊擠一步,亂烘烘地問道:“是關稅麼?”
“是編遣麼?”
“棺材邊!①大家做吳老太哪!”
①那時做公債的人喜歡做關稅,裁兵,編遣三種;然因市場變動劇烈,做此三種公債者,往往今日擁資鉅萬,明日即成為白手,故好事者戲稱此輩做公債者為睏在“棺材邊”,言其險也。“棺材邊”實為“關稅,裁兵,編遣”三者第一字之諧音。——作者原注。
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話引得一些哭喪著臉兒的投機失敗者也破聲笑了。此時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間的五六位也被這個突然捲起來的公債旋渦所吸引了。可是他們站得略遠些,是旁觀者的態度。這中間就有範博文和蓀甫的遠房族弟吳芝生,社會學系的大學生。範博文閉起一隻眼睛,嘴裡喃喃地說:“投機的熱狂喲!投機的熱狂喲!你,黃金的洪水!氾濫罷!氾濫罷!沖毀了一切堤防!……”
於是他猛的在吳芝生的肩頭拍一下,大聲問道:“芝生,剛才跑進來的那個穿白色西裝的漂亮男子,你認識麼?他是一個怪東西呢!韓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經紀人,可是他也會做詩,——很好的詩!咳,黃金和詩意,在他身上,就發生了古怪的聯絡!——算了,我們走罷,找小杜和佩珊去罷!那邊小客廳裡的空氣大概沒有這裡那麼混濁,沒有那麼銅臭沖天!”
範博文不管吳芝生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