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血案勘破,案犯招認,卻又總想將一切忘卻乾淨。法場上恐怖、流血、殘忍,這督刑監斬之職,他實在不願充任。
鶴衣先生萬壽山中與他一席話使他心灰意冷,故辭官之念漸生,如今諸案俱結,此念也就益盛。心想不如早日棄官旋里,從此守著祖留薄田數頃,陋室幾間,做詩撰文,作育子女,百事自便,豈不清安?人間美事如此之多,卻何苦心中總是裝著兇殘。邪惡與罪孽?朝中能員更僕難數,蘭坊縣主之缺自會有人補替。他早想重溫經史子集,撰寫經典註疏,以饗萬民。如今方四十出頭,精力正旺,致仕後不正可伏案發奮,了此夙願,同樣報效國家?
然狄公又躊躇未決,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受於廟堂,效命於君王,乃民牧之本。若是滿朝高官胥吏均如此潔身自好,優遊林下,社稷又將如何?再者,目下兒郎年紀尚幼,開示他們有朝一日出仕為官,盡忠報國,難道不正是他為父之責麼?想到此,又連連搖頭,欲解心中疑難,答案須從鶴衣先生草堂中那幅單條上去尋:
天龍升空成仙果
地螾掘土亦長生
自那日山中拜見鶴衣先生,狄公對這幀條幅可謂靡日不思。他長嘆一聲,馬上加了一鞭,到底何去何從,尚須鶴衣先生覿面指點。
狄公來到萬壽山山腳,甩鐙下馬。路邊一農人正於田間鋤禾,狄公將坐騎請他看了。正欲上山,卻見一樵人沿羊腸小道下得山來。樵人原為一老翁,面如樹皮,手若干柴。行至狄公面前,放下柴薪,拭去額上細汗,向狄公掃了一眼,開言道:“敢問先生意欲何往?”
狄公答道:“老丈既問,不妨相告,此去山中拜見鶴衣先生。”
老翁慢慢搖頭,說道:“先生請回,鶴衣先生恐是尋不著了。四日前小老打他門前走過,見雨摧百花,風蕩殘門,入去一看,方知屋中無人。從此,小老便將乾柴存放於內。”
狄公聞言,頓覺孤寂。
農人一旁聽了,將馬韁交回狄公,說道:“先生,既如此,也省卻你翻山越嶺許多辛苦。”
狄公也不理會,問樵夫:“鶴衣先生到底怎麼樣了?山中可曾見著他屍體?”
老翁詭秘一笑,搖頭答道:“先生,似這等隱逸仙翁,豈能像你我這塵世之人一樣老死於戶牖之下?他們本來就不是肉骨凡胎,終時自然象天龍一樣插翅飛昇碧空天界,留得身後一片空空!”老翁復背起乾柴,慢步蹀躞而去。
(蹀躞:讀作‘蝶謝’,小步走路的樣子。)
狄公聽罷,心中一亮,原來答案卻在這裡!對農人微微一笑道:“不錯,我洵屬此塵世之人,我要一如既往象地螾一樣埋頭土中,掘進不止。”
(螾:讀‘引’,蚯蚓。)
狄公一身輕鬆,踩蹬跳進鞍座,揚鞭策馬回城。
第五部 湖濱案
簡介
才剛拜完堂的新娘,第二日清早卻被發現陳屍在床上,而新郎已不見蹤影,可房門和窗戶卻是反鎖的。
更離奇的是,新娘的屍首竟不翼而飛,棺木?換成頭顱破裂的男屍!究竟是怎樣離奇的湖濱傳說、鬼魅作浪,讓不信鬼神的狄公也打了個寒顫?
第一章
金烏西沉,暮雲四合。漢源縣衙署裡依然熱得如同個蒸籠一般。縣令狄公與洪參軍站在前廳天階上,揮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依翠屏峰,前臨雲陽澤,照例十分涼爽。無奈今年入夏以來,節候卻有些異常,連日酷暑逼人。南門外雲陽澤夜夜有白煙升騰,如湯池一般。——今日午後瓢潑了一陣猛雨,黃昏時分雨腳收過,熱浪依然,只是雲陽澤波平如鏡,遠山含黛,碧水瀲灩。
(瀲灩:讀‘練宴’,形容水盈溢。——華生工作室注)
狄公搖著摺扇道:“洪亮,韓員外正撞著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設筵,必然涼爽。那船艇上的絲管歌舞想來別有一番情致。半個月來也難得這一陣好雨,滄海盆傾一般。你看那湖面上,晚風乍起,波浪澄徹,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參軍略略猶豫,乃道:“老爺豈忘了那湖中的種種傳聞。——城中小兒都會唱:”南門湖,南門湖,但看人落水,不見有屍浮。‘“
雲陽澤在南門外,俗呼作南門湖,人稱深不見底。淹死在湖中的,從未見有屍首浮起過。
狄公微微頷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兩月有餘,竟沒一樁要緊的案子訴訟到衙門。心中也覺蹊蹺,莫非這漢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門湖一樣,一味水波不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