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睡了。扎的影子緩緩消散。也許他就是夏老頭所說的鬼。他為什麼不攫走我的靈魂?或許他不是鬼,是我的想象。又或許那個臉龐與上帝重疊的孩子也是我的想象。而被夏老頭驅趕的孩子是另一個孩子。
沙堆在我眼前靜默,不動聲色。我起身來到它的面前,蹲下,擺弄著那些斷磚、木板,把它們壘成牆。
牆,一種實體,是最富於哲學色彩的建築。
它解釋著人們的生活。它是暴君,是秦始皇——雖然最初它的出現是“所有的存在”為了擺脫懵懂,克服對未知的恐懼,避開猛禽惡獸的爪牙。但這個由“絕望的箴言、連綿不絕的*數字、危險與失敗,以及所謂的榮耀”所一層層夯實的巨大牆垣,很快變成牢籠。就像牧人圈養他的羔羊,我們被牆圈養,並逐漸習慣了對自由的厭惡。我們造牆,守牆,在牆內居住,心甘情願被自己所親手堆砌的物吞沒。牆無處不在,遍佈大地,也遍佈人心。我們的內心是一個充斥著牆體的迷宮。我們被幽閉或者說自我幽閉在其中。迷宮層層迭迭,沒有盡頭,沒有出路,沒有虛,沒有實,只有讓人厭倦的重複,重複昨天說過的話,重複前天做過的夢,重複一切。牆與人一樣,都要浪費資源,並謀求存在的意義,至死不悔,一直到被拆遷為止。每堵牆都是垂直的平面,對其他牆壁而言,都是一種冷漠的拒絕。它們只肯與出身於同一血緣的牆在一起圍合空間,構成封閉的圈子。它們厭憎牆外,蔑視一切在牆腳萎縮起身子的生物,也蔑視試圖攀越牆頭的衣衫襤褸的孩子。 電子書 分享網站
人間世 十五(2)
我在牆裡面,注視著外面的世界,偶爾閱讀一些小說。我很喜歡法國人馬塞爾?埃梅寫的《穿牆過壁》,喜歡那個戴一副夾鼻眼鏡,蓄一小撮山羊鬍子的迪蒂約爾,就跑去與他聊天——他一直呆在諾爾萬街頭那堵灰色的石牆內。我們聊天的話題並不僅僅避限於牆,比如中國的長城,德國的柏林牆,以色列的哭牆,西藏的骷髏牆,城市街頭畫滿各種塗鴉的牆……事實上,因為世上最堅固的牆壁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層薄薄的屏風,所以我們很少討論牆,話題一般針對牆的外面。偶爾也調侃一下那些含眉澀眼、嘴角噙一枝紅杏出牆去的女士們。這時候,迪蒂約爾就不可避免地要說起他那個幽閉的美人,說他的手指至今仍能回味起她嘴唇上的蜜。這讓我有點嫉妒,就與他講佛的“白骨觀”,紅顏骷髏,五蘊皆空。他只是笑。
我搬出俄狄浦斯,說,“我們眼中所見鼻中所嗅耳中所聞無一不是虛幻,俄狄浦斯刺瞎雙眼並不像傳統解讀上所說是無法直面罪惡和悲慘,而是為了回到內心,仰觀神聖。你丫在牆裡住了這麼多年,咋還沒有回到內心得道成聖?”
迪蒂約爾問我,“有沒有聽過孟姜女?”
我當然聽過。只要是中國人,誰會不知道孟姜女?她神奇的眼淚,曾經讓牆差點為之崩潰。那是人類歷史上的一次奇蹟。但幸好死亡很快剝去了她的骨架與血肉。我說,“你提這荏是什麼意思?”
迪蒂約爾說,“我昨天看見她。用你們東方佛教輪迴的觀點說,我看見這世的她。她還是一個大美人。”迪蒂約爾謹慎地選擇著詞語,說,“她蹲在這裡哭。她的眼淚確實擁有可怕的力量。牆搖搖欲墜,嚇得我趕緊扔出幾枚金幣。”迪蒂約爾的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繼續說道,“她撿起金幣,就不再哭了。她把手掌貼在牆壁上,希望裡面能再多滾出幾枚金幣。我當然滿足了她。”迪蒂約爾豎起中指,朝牆壁上一幅浮雕指去,“看,她現在就在那兒。”
時間在暗中打了一個結。
牆在我手掌中,被夯築打著,慢慢長大,構成了軍營、要塞、廣場、劇院,以及城堡的四壁。
由牆逐漸壘出的城堡在手掌下長大。是檌城麼?
三葉蟲、始祖鳥、恐龍、猿人、智人……慢慢出現,慢慢隱沒。我朝城堡深處走去。這是一個時隱時現幽深的洞穴,裡面有不可捉摸的長廊。它由各種勢不兩立的衝突、鏡子、隱晦的道德、孤寂、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的慾望、空虛混沌、秩序……所構成。
又傳說長廊盡頭是那超越宿命與幻滅的存在,是宇宙的盡頭,是一個無限豐富微妙的、不可言傳的存在,連最偉大的神祗在那裡也要俯體下拜。但因為長廊所構成的迷宮,從未有人抵達。虛無中流出的光,長著烏鴉一樣的翅膀,自走廊中掠過。走廊兩側是一盞盞淡青色的燈盞。燈盞上的火焰溼滑黏澀,如同生滿細密鱗片的臉龐——凝視它,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覺和魔力之中。
這些臉龐表情迥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