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水,房裡生上火。周相公沐了頭面,浴了身體,拿出狄希陳內外衣裳,上下巾履,更換齊整,對了張朴茂眾人說道:“好利害得緊!我那裡也算是婦人為政的所在,沒有這等毒惡婆娘!我想婦人至惡的也不過如高夫人、柳氏罷了,所以我一時間動了不平之氣。誰知撩這等的虎尾!”周相公倒不甚著惱,只是讚歎而已。狄希陳被人燒得要死不活,還管甚麼周旋人事。周相公叫人取出禮去,央了照磨,稟知糧廳,說他偶然被了火毒,不能穿衣,代他給假送禮。糧廳點收了後邊四樣銀器,又央照磨與他在堂上兩廳跟前給假。狄希陳在衙養病,郭總兵與周相公都也時常進來看望。
撫院牌行成都府,說:“省城缺毀甚多,叫作急修整堅固,聽候本院不時親到城上稽察。”堂上太守酌量了城工的多寡,分派了本府首領合成都縣佐貳典史,成都衛經歷知事,各照派定信地,分工管修。府三廳合成都知縣各總理一面,俱各遞了依準,剋日興工。惟有狄希陳把個脊樑弄得稀爛,被也不敢粘著,那裡穿得衣裳?剩了這工,沒人料理。太守心裡甚不喜歡,問是感得甚病,回說是被炭火所傷,不能穿得衣服。只得改委了稅課大使代理。
一日,太守合三廳都在城上看工。都是府首領,縣佐貳,就是衛首領,也還風力有權,也還有皂隸可使,修得那城上頗是堅固,工完又早。那稅課大使東不管軍,西不管民,匠人伕役在他手下的,都沒有甚麼怕懼。別人每日修得一丈,他一日盡力只好六尺;別人磚灰顏料只使得八分,偏他十分也不足用。若人手方便,或分人管理,或跟隨催督,再有頑梗的夫匠,不要論那該管不該管,且拿出那委官的氣勢,扳將倒,挺他幾板,他也還知些畏懼。先是人手最不方便,幾個手下的巡攔,難道且不去四下裡巡綽商貨,且跟到城上來閒晃不成?太守見他的工完得甚遲,又修得不好,著實把那大使呵斥了一頓,要打他跟的下人,大使磕了一頓響頭才罷。遷怒到狄經歷時常害病,不理官事,甚有計較之情。又說:“因甚自不謹慎小心,以致被了湯火?聞說他的懼內,出於尋常之外。前日署縣時,將近一月,睡在衙裡,不出來理事,聞得是他媳婦子打的。不知怎樣的打,打得這樣重,一月不起!聞說從家鄉來了一個,更是利害。”
吳推官道:“先隨了來的是妾,姓童,京裡娶的。昨日新來的,是他的嫡妻。”太守問道:“聞說隨來的是妻,姓童;昨日來的是妾,姓薛。”吳推官道:“不然。先來的是妾,童氏,京師人,晚生曾考察過來,他自己供的腳色如此。後來的是他的正妻,堂翁說他姓薛。他的姓是隨時改的:到的時候姓薛,不多時改了姓潘,認做了潘丞相的女兒,潘公子的姊妹;如今又不姓潘,改了姓諸葛,認了諸葛武侯的後代。”太守笑道:“吳老寅翁慣會取笑,一定又有笑話了。”吳推官笑道:“不是潘公子的姊妹,如何使得好棒椎,六百下打得狄經歷一月不起?他還嫌這棒椎不利害,又學了諸葛亮的火攻,燒了狄經歷片衣不掛!”
太守合軍糧二廳一齊驚詫道:“只道是他自己錯誤,被了湯火,怎麼是被婦人燒的?見教一見教,倒也廣一廣異聞。”吳推官道:“滿滿的一熨斗火,提了後邊的衣領,盡數傾將下去。那時正穿著吉服,要伺候與童寅翁拜壽,一時間衣帶又促急脫不下,把個脊樑盡著叫他燒,燒的比‘藤甲軍’可憐多著哩。”太守都道:“天下怎有這般怪事?有如此惡婦?老寅翁與他是緊鄰,他難道也沒些忌憚,敢於這等放肆?”吳推府笑道:“晚生衙內也不忌憚他,他衙裡也就不忌憚晚生了。”軍廳道:“他衙內不顧上司住在間壁,就唱《鸚鵡記》,又唱《三國志》,絕無怕懼。可從不曾見老寅翁衙裡扮出這兩本戲來。”大家倒也笑了一場。
太守卻燈臺不照自己,說道:“我們等狄經歷好了出來的時候,分付叫他整起夫綱,不要這等委靡。他若畢竟歿茸不才,開壞他的考語,叫他家去,冠帶閒住。官評就是吳老寅翁開起。”吳推官笑道:“還是堂翁自己開罷。晚生不好開壞他的考語,萬一叫他反唇起來,也說晚生被人打破鼻子,成了鼻衄,吹上甚麼驢糞;或再說晚生被人打的躲在堂上,蓬著頭,光著腳,半日不敢家去;再說甚麼被人捻到堂上,央書辦門子說分上;晚生就沒話答應他了。還是我不揭他的禿,他也不揭我的瞎罷。”太守還道吳推官是真話,童通判伶俐,笑道:“這個老寅翁倒是不怕他說的。只怕他說道:‘不出來大家行香,卻在臥房中短站。’這便應他不得了。”同僚們又笑了一頓。
不知狄希陳何日好了脊樑,太守果否如何分付,其話尚多,此回不能詳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