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剝開。
幾個戰士在教孩子做紙花,尖瓣的,圓瓣的。當然,都是白顏色。
大人們在迴避著彼此的目光。此時任何一次不經意的目光相遇,都能引發出一聲不經意的嘆息,而任何一聲不經意的嘆息,都能引發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哭號。
孩子們已經哭了一天了。
他們認為永遠不會死的那個人,卻死了。那枚永遠不落的紅太陽,竟然墜落了。
地陷的時候,也驚慌,卻總覺得還有天蓋著。有天蓋著的地,怎麼也還是地。可是等天也塌下來了,地就徹底沒有了指望。孩子們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裡已經經歷了天塌地陷,孩子們哭過了太多的回合。孩子們的生命如同一首開壞了頭的歌,不知將來還能不能唱回到正調上來。大人們不知道。大人們只是捨不得讓他們再哭了,所以大人們只有自己隱忍著。
“怎麼用這隻手,你這孩子?”
一個戰士發現角落裡那個孩子在用左手使剪子。那個孩子低著頭,眼睛近近地湊在紙上,劉海隨著鼻息在額上一起一落。那個孩子使剪子的姿勢還很生疏,剪出來的紙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毛邊。戰士把那個孩子左手裡的那把剪子拿下來,塞進右手,說你趕緊換過來,養成習慣就難改了。那個孩子果真便用右手來剪紙,剪了幾下,剪子咣噹一聲落到了地上。
“我的手,斷了。”那個孩子說。
戰士嚇了一大跳。這幾個孩子是還沒有來得及安置的孤兒,暫時收留在這裡,都經過身體檢查。戰士在這一個月的救護中多少學會了些醫務常識,戰士把那個孩子的右手抻直了,前後左右地甩了幾下,硬硬的很有勁道。於是戰士說話的語氣就有些嚴肅起來:“你的手好好的,從今天開始,再也不許用左手。”
那個孩子撿起剪子——用的依舊是左手,也不抬頭看戰士,卻低聲地說:“你又不是X光,你怎麼看得出我的手沒斷?”周圍的孩子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叔叔她有神經病。”一個男孩趴在戰士耳邊說。
那個孩子咚的一聲扔了剪子,倏地站起來,飛也似的跑了出去。戰士忍不住對旁邊的另一個戰士說這孩子真怪,今天多少人都哭了,就她不哭。另外那個戰士說豈止是今天不哭,我從來就沒見她哭過。醫療站的人說她是腦震盪後遺症,全記不得地震以前的事了。先頭的那個戰士就說:“聽指導員說有一對夫妻要來認領一個孩子,我看把那個孩子給他們最好——不記得從前的事,正好培養感情。”
戰士口裡的那個孩子其實是一個代名詞。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所有的人只好用“那個孩子”這樣一個籠統的稱呼暫時作為她的名字。
她是在震後的第三天被一個戰士找到的。當時她蜷成一個小團,老鼠似的睡在一輛軍車的座位底下。沒有人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爬上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座位底下藏了多少天。她身上披著一塊滿是破洞的塑膠布,頭髮結成一條一條蚯蚓似的泥繩。她一側額角上有一片傷口,不深,面積卻很大。當戰士把她從車裡抱出來的時候,她在戰士身上燙燙地撒了一泡尿——她的神志已經模糊了。
後來戰士喂她喝了半個水果罐頭,她就清醒過來了。問叫什麼名字,她不說話。問父母叫什麼名字,她還是不說話。又問家住哪裡,她依舊不說話,卻突然緊緊拽住右手,說手斷了,我的手斷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疼得渾身顫抖,額上冒出泥黃的汗珠。戰士急急地將她送到了急救站,醫生做了全身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骨傷。
失憶症加上受害妄想症。大災禍之後的常見病。醫生說。
醫生清理包紮了頭傷,就把她送到了駐地暫時收養。
那個孩子總體來說是個容易管教的孩子,話很少,也從不和大人作對。只是她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定定的,彷彿要把人看出兩個洞來,沒有人敢接那樣的目光。她的沉默是一條繩索——經過地震的孩子都記得那種圈在某處廢墟之上的繩索。繩索本身並不具有任何威懾力,真正讓人心存恐懼的是繩索所代表的那個符號。所以那個孩子在這一群孩子中間儘管沒有朋友,卻也沒有明顯的敵人——沒有人敢欺負她。
過了幾天駐地來了一對中年夫妻,要見那個孩子。指導員把她叫出來,說王叔叔和董阿姨要和你說話。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樣子都很佝僂,帶著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夫妻兩人穿的都是一個顏色一個式樣的顯然是從某個救災倉庫發出來的工作服,女的戴了一副斷了一隻腿的寬邊眼鏡。見了她,都有些慌張,男人呵呵地咳嗽著,女人用衣袖窸窣地抹著清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