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第二天,天亮得特別早。剛強很早就叫醒了佳葦,帶著我們登上好幾百級石階,爬上崗樓頂端。那時,莽莽群山簇擁著遙遠東方天邊,慢慢吐出一輪紅紅的太陽。剛強說,太陽昇起,崗樓上的五星紅旗也自動升起來了。電腦操作。他說,這裡是我們國家最早看到太陽昇起的地方。太陽、哨卡和國旗之間,是蒼茫的大地、工廠牧區雪原高原風光。哨卡側面,是一望無邊的群山,還有一壁連老鷹也飛不過的懸崖。懸崖上高高聳立著雷達站,監測飛機航線氣象和邊防線的通訊線路。我知道這裡有一根清醒的神經,保衛著我們的家園。向對面望去,高大的國門背後,是鄰國的領土。那也是一片平原背後的高山。對面,有一排軍營。他們軍營和老百姓房屋連在一起。房屋結實,沒有風,村莊小河,大地乾淨。果然,從對面寺廟裡,傳出信徒們祈禱的聲音。男人粗獷大叫,駱駝慢慢蠕動。女人孩子的尖叫聲,打破了邊防線早晨的寧靜。我想,我終於看到另外一種國色了!剛強告訴我,他們和對面軍人百姓,多數時候處得很好。但他們也不時過來偷東西。在這個高高山谷裡,剛強他們連隊的物資,都是從遙遠的山腳下那個兵站運上來,有時幾個月甚至大半年都不能吃到青菜。早上,我們吃了又小又硬的饅頭和鹹得幾乎無法下嚥的鹹菜。當然,也少不了雞蛋米粥和餅乾。後來,剛強帶我們參觀了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打出來的一口井。夏天,井水取之不盡。一到冬天,就乾枯了。現在只能取出一些渾黃的水。我們進了哨卡的蔬菜大棚。秧苗長得奇形怪狀,誰也沒有吃過這種番茄黃瓜豆莢的味道,但這裡一年四季,終於有了綠色。剛強說,他們將從山下搬來泥土,選好種子,讓新的蔬菜品種落地生根。我們轉到哨卡背後的山崖,去看了新開的魚塘。其實,魚塘僅僅是對那一片乾涸凹地的稱呼而已。既沒有水,也沒有魚。剛強說,他們已向上級打了報告,計劃把側面那段懸崖打通,從那邊引進被稱為紅河的水。如果把水引進哨卡,有了水,就可以種樹種花、養魚種蔬菜。那時,哨卡的生活就將改變模樣。聽著剛強的述說,我腦海裡頓時升起了一個很有作為的邊防軍人的形象。小夥子從南方來到西北,像秧苗豆莢,落地生根,枝繁葉茂。二十多歲,青春煥發,腳踏實地,憧憬未來,真是一個軍營男子漢!可能他已經感受到佳葦,還想對他說什麼。他不很在意,依然滿懷希望給我們講述哨卡的未來。早晨,他和我們一起看太陽從東方升起,傍晚,他陪著我們看太陽從西邊天際落下去,漸漸沒入遙遠的鄰國境內那段幽雅的山巒。他說,戰士們把看早上的太陽和黃昏的落日,作為一種娛樂,一種享受,一種神聖。當然,也許因為佳葦的到來,他們開了晚會,喝了啤酒,也表演了節目,還接受了某某首長的檢閱。剛強特地為佳葦唱了那首《霸王別姬》的歌。我仔細觀察了剛強的眼中,沒有眼淚。佳葦則咬著嘴唇,始終沒有讓眼裡的淚流下來。我和佳葦、剛強都是軍人。我們都在部隊生活,但他們的工作,和我多麼不一樣。我想給他們畫畫,給他們寫生,畫出他們心中的落日和朝陽。但是,後來,當我們要離開哨卡,我看到黑黑的叫剛強的小夥子,脫了帽子來檢閱他部隊的時候,他有點卷的髮際頂端,已禿出了一片精光。他那油亮的年輕的禿頂,似乎在我心中定下格來,久久凝固。直到我們經歷大卡車的顛簸,許久許久,才回到佳葦和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庫阪兵站。而且,也是我和佳葦分手。她繼續進西藏醫療小分隊。我要下山回來完成我的繪畫作品。那時我已經隱約知道了我的《國色》系列,究竟該畫些什麼。我和佳葦分別站在寬闊的雪地上,我們都穿了厚厚的軍棉大衣,渾茫的雪原一望無際。岔路口粗糙的厚厚的冰稜,在我們眼前閃著銀光。我似乎什麼也看不見,漫卷的風雪中,兩輛兵車停在不同方向的岔路口。我和佳葦匆匆告別。我像佳葦當初一樣,脫下厚厚的棉手套,握住她的手說:
瑁黧(34)
“佳葦,你應該愛他,而且一輩子。”
佳葦抬起頭來,風雪帽下凍紅的臉上,大片的雪花飄飛,滑落。她仰起頭,張大嘴,大口大口地吞著雪花。還是那對美麗的丹鳳眼中,大滴的淚,從她紅撲撲的臉上不斷往下流。風雪漫卷。一陣凜冽的北風夾著冰刀刮過來。紅河谷、崑崙山和庫阪兵站籠罩在一片茫茫的風雪中。她突然轉過來,也許是風雪漫卷的力量,歪歪地靠向我,哀哀地說:
“瑁黧,仙女峰,就這麼,在我們心中死掉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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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在我們眼前飛舞,她的丹鳳眼眯成了一條縫,目光幽幽,望著我,問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