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我跟母親說,娘,我真不想回去。勞教農場吃不飽,每天喝稀糊糊,勞動比勞改隊還要重。母親說哪能呢。共產黨是講人道主義的,是講思想改造的,哪能餓肚子呢。我說蘭州五七年底就送右派去夾邊溝了,親人們去探望,都知道吃不飽,不能去呀。母親說,你不去怎麼辦呀,不能離開組織呀。我說已經開除了,還有什麼組織呀。母親說,只要你好好改造思想,組織會在你改造好之後安排你的出路的。
車來了,離著還有二百米遠,我跟母親說,壯士一去不復還。母親是讀過大學的,她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了,抱著我的腿說,兒子呀,你要聽黨的話呀……
復還是復還了,但卻是二十年後。蘇武牧羊十八年,薛平貴在西涼招為駙馬也是十八年,楊四郎失落番邦……我離開家後二十年又四個月以後才得以重返,那時候我母親已經作古了……
我和母親告別的一幕永遠地刻在我的記憶裡了。親媽。獨子,我的親媽把她的獨子攆出家去,叫獨子去接受非人的生活。
我當然沒聽我母親的話。我不能在家裡待了,但我決不回夾邊溝去。我拿母親給我的錢買車票到了天津。天津有很多親戚但我沒找。我想,我的母親和姐姐都不留我,親戚們能留我嗎?我找同學去了。我有個同學張金鑄當時在一箇中學當老師,我住到了他家。他的表妹介紹我到新華造紙廠幹臨時工,一天掙一元八角錢。我幹了近兩個月臨時工又出岔子了:一天在街上走,遇到了我的親伯父,就是李鶴年的父親。他問我怎麼在天津上班?我說了瞎話,說工作調回天津來了。伯父問住在哪兒,我說暫時住同學家。伯父叫我回他家住去,我沒去,伯父便寄信給我父親,說在街上見到我了,為什麼不去家住而要住在同學家?我姐姐看了這封信,彙報了設計院黨委,黨委又通知了天津市公安局。市公安局的警察到造紙廠找到我,說跟我走一趟。我跟他去了,立即就被扣了起來,關到了看守所。過了幾天,蘭州市體委的辦公室主任和射擊教練來了,把我接回了蘭州。在火車上看得嚴,沒機會跑。到了蘭州,回到五泉山市體委的機關大院,藉著解手的機會我翻牆跑了,往五泉山的山坡上跑。結果射擊隊的小夥子們提著小口徑步槍追我,子彈打得身旁的土地冒煙,我嚇得腿都軟了,被他們抓回去了。轉天就把我送到了夾邊溝。
……由於有過一次回家的經歷了,這天走到了家門口,我就猶猶豫豫不敢敲門了。我怕過不了姐姐和姐夫這一關呀。上次我媽媽給了我車票錢,我沒聽人家的話跑到天津去了;這次回來沒有任何手續,姐夫姐姐猜都能猜出我是逃跑回來的,還能留我在家嗎?
我在家門口走過來走過去蹓躂,思想裡劇烈地鬥爭著進不進家。我的確想進家去呀,想看看親人;我的身心都疲憊了,真想在家裡睡一覺,休息休息,吃一頓飽飯。我卻又不敢進門。我逃出夾邊溝很不容易。可以說冒了很大的風險吃盡了苦,我可不願意叫我的親人們打個電話就把警察叫來,把我逮起來送回夾邊溝去。這次要是抓回去,可就不像上次了,說不定要“升級”的。
我在姐姐家門口走過來走過去,整整一夜也沒敢敲門。到六七點鐘天亮了,第一趟從通縣到北京市的公共汽車開過來了,我上了車。什麼母子情呀同胞情呀,就都結束啦。
汽車到了市裡,下了車,我開始琢磨下一步怎麼辦。我從夾邊溝出來的時候身上有七八十元錢,雖然整個路途幾乎沒買車票,但我身上的錢已經花光了。在石家莊買了兩隻高價雞就花去三十多元,其他的錢住旅社吃高價飯用了。我想找個臨時工幹,北京卻沒熟人,而北京的戶籍管理是很嚴格的,市民們對外來人警惕性極高,我不敢自己去找工作。
我在街頭流浪了三四天,白天在街道上蹓躂,在商店裡站一會兒,暖和暖和身體,夜裡就去蹲火車站的候車室。正是春節運輸的高峰期,流動人口多,我在候車室坐著睡覺並未引起警察的懷疑和注意,但是身上就剩下兩三元錢了,我的內心很恐慌:怎麼辦,花完這兩三元錢後捱餓嗎?我想來想去,決定去偷了。我也看見了少數人伸著手向人乞討。這是不犯法的,我卻嫌丟人,張不開口向人乞討,再說,警察看見了就抓,抓住就收容,我還真怕被收容和審查。
我用身上的最後一點錢買了個電筒,又買了一把鉗子,鉗子插在衣裳裡邊的皮帶上。這天夜裡我闖進了北京市教師進修學院。白天偵察好的,進修學院放寒假了,門口和院子裡冷冷清清的,門房的門鎖著,沒有人。
我是夜間十二點鐘走進進修學院的,門大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