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老陳,你和那娃娃兩個人把兩間房子的病號伺候好。你就多辛苦些,多操些心,沒辦法,現在是困難時期。
陳毓明根本就沒法睡著,他剛剛迷迷糊糊閉上眼睛,有人就喊了:陳隊長,我要喝點水。他就拿了水壺給那位病號倒水。倒完開水剛坐下,又有人說解手,他就又去拿便盆,然後又往外倒糞便。撒尿的人,用不著他伺候的:順著走道放了兩三個尿桶,病號們把尿尿在罐頭盒或者茶缸子裡,然後伸長胳膊倒進尿桶裡。一天倒幾次尿桶。
他還不斷地捅爐子,添煤,還去伙房提了一趟開水。
大約是三四點鐘的時候,有人又叫他了:陳隊長,陳隊長,你醒著沒有?
他抬起頭來問。是張老師嗎?你是要解手嗎?
張繼信說,我不解手,我剛尿泡尿。我是看你那麼坐著睡不好覺,——你晚上睡不成覺,白天就那麼坐著——不把你熬壞了嗎?你把你的行李拿過來鋪到這裡,踏踏實實地睡一覺,晚上也好熬夜嘛。
陳毓明回答,不行呀,一會兒就又送病號來了。掩埋組的馬車也快拉人來了。我還得出去。
張繼信說,他們拉他的人去,你出去幹什麼?
陳毓明說,每個人的身上要掛個紙牌牌,寫上名字,登記個號碼。
張繼信說,掛牌牌是他們的事,你管那做啥?你睡你的唄。你不是把名字報上去了嗎?
陳毓明說,掛牌牌是他們的事,可他們知道哪個人叫啥名字呀,得叫我指認清楚。
張繼信說,你睡吧,他們來了我給他們說。
陳毓明說,你又走不動。
張繼信說,我走不動還說不動嗎?昨晚上不就抬出去了兩個人嗎,一個長一個矮,一個是分頭,一個是光頭……
陳毓明說,不用了,你快睡吧,我還是等一會兒,就要送病號來了。空出來的位置能叫空著嗎?
張繼信說他:你真不睡呀?不睡我就睡了。我已經坐一會兒了,尻蛋子上的肉乾了,痛得坐不住。
張繼信呻喚著拽著從椽子上垂下來的一根繩子慢慢地躺下了。
張繼信是個非常自覺的人,不到萬不得已從不麻煩人的。他翻個身或者坐起來倒尿都很是吃力,為了不麻煩人,他在進病房的第二天就叫陳毓明把一根行李繩拴在椽子上,自己拽著繩子坐起或者睡下。此刻陳毓明心裡很是感動,便問了一聲,張老師,要不要我給你端些開水?張繼信說,不要,我不渴,喝得多了尿多,總要起來。但陳毓明還是提著水壺走過去了,給張繼信枕頭旁的茶缸子裡倒了水。他說,尿多怕啥,尿憋了你就叫我,我給你倒。張繼信說,那哪行呀,解大便叫你伺候著就心裡過意不去,還能叫你倒尿嗎?陳毓明說,沒什麼,倒尿也沒什麼,這是我的職責呀。
陳毓明又回到馬紮上坐下,但他的眼光越過幾個病號看著張繼信發怔。
張繼信是這間病房開張的第一天他從山水溝的窯洞裡背到病房來的。張繼信不是他隊裡的人,以前他也不知道這個人。他認識他,是從嘉峪關積肥回到夾邊溝的那幾天,有一次上廁所,他看見一個身材瘦削麵如土色的人解手,身體靠在牆壁上,兩腿往前分開站著,排洩物——稀湯子——順著大腿流進棉褲裡。他驚呆了。他還沒見過這樣解手的人。後來那人撿起土塊擦腿上的排洩物,提褲子。他看著那人提褲子都很費力,連繫上褲腰帶的力氣都沒有,便幫著那人提上褲子繫上了腰帶。他問了一句:你怎麼這樣解手?那人說蹲下去就站不起來,不敢蹲。後來他問過別人,有個站著解手的人叫啥名字,有人告訴他,那人叫張繼信。別人還告訴他,張繼信什麼病也沒有,就是前兩年累垮了,餓垮了。他是想要領導給他摘掉右派帽子,勞動時拼命。後來到了明水農場陳毓明還見過一次張繼信在路上四肢著地爬著去草灘上捋草籽。他穿著棉褲手上套著棉手套往前爬。他的褲子在膝蓋那兒露出了棉花,手套上沾滿了泥土。看得出來,他的身體更虛弱了,已經沒有站著行走的能力了。這兩件事在他的腦子裡印象太深,所以劉振宇指定他當護理員的當天,他擅自做主跑到張繼信的窯洞裡把他背到病房來了。背張繼信的那天他非常心酸,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輕得像個孩子,背在身上如同掮著一堆羽毛。他在心裡想,這個人再活不了幾天了。但是事情就這麼奇怪,和張繼信同時進病房的人死去一半還要多了,他卻還是活著。
這簡直是個謎!他家裡並沒有人來看望他,也沒有人郵寄什麼食品給他。
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響,門板“咣”的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