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人,從國內到國外,一直過著獨居生活。朋友認為她是個很特別的可以寫一寫的人物,就這樣和她約好了見面談一談。朋友說她性格很開朗,是一個善於和人打交道的女人,她說:“你會喜歡她的,她和我們這一幢樓的住戶關係都處得很好。”我的機會很巧,那一段時間舒潔如剛好滯留漢口,那是一個秋天,秋天,是我們這個城市一年之中最舒適宜人的季節。
踏著梧桐樹落下的幾片黃葉,我找到了那幢樓,坐落在離江邊不遠的一條幽靜的小街上,屬於以前的法租界。一整條街的房屋建築得非常的優美,最高不過四層,多半是古典的巴洛克式建築,也就是上兩個世紀在歐洲最為流行的房屋構築形式。本來,武漢市城市興盛與近兩百年中國近代史上殖民經濟的侵入有著密切的淵源,那麼,最華美的市政設施自然都是殖民經濟的產物——中山大道以南沿著長江長長一塊地段,當年的法德日俄英幾處租界內共囊括了大半個老漢口地界的房屋建築,除此之外的舊城區建設簡陋萎縮得不堪一提。能夠住進租界區,曾經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夢。於是我想起了小時候在租界裡生活的短短几年難忘的時光。
沿著那一道狹窄幽暗的樓梯爬上三樓,門開時的寬敞和光亮與一秒鐘之前的情狀成為截然的對比。客廳幾乎佔了這層樓的二分之一,兩面牆上開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的露臺擺著白色矮圓桌和躺椅。室內的傢俱和裝飾並不顯得格外的豪華,多半是一些老式的舊傢俱,慄黃色,擦拭得發亮。沙發卻是新式樣的,又大又軟看起來很舒適。一隻矮矮的橙色梨木茶几上擺著一套咖啡具,瓷具泛出瑩白的光亮,鼓肚子的小瓷罐裡放著方糖塊。
第六個故事:剛開始就知道這事不會有結果(2)
同學招呼著在沙發上坐下,說:“已經等你一會了。”這時候,主人才從裡屋大約是廚房裡走出來,一隻手裡提著一隻咖啡壺,另一隻手裡拿著一隻玻璃奶罐,咖啡的濃香頓時瀰漫了整整一大間房子。聞得出這是煮的手磨咖啡豆,在中國人看來是一種很麻煩的製作程式,但是這咖啡喝到嘴裡與罐裝的速溶咖啡有著天壤之別。當然這是歐洲人的看法,不過這股濃香的確令人神怡。
舒女士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雖然在眼角已經聚了幾絲細紋,面板保養得很好,日曬成自然的黃色,很細膩,沒有施脂粉。眉毛修得很細,睫毛也修整得微微地朝上翹起,嘴唇塗了透明的滋潤的唇膏。說不上長得很美,吸引人的是她那一種優雅無拘束的氣質,當然這是在她自己的家裡,這樣更顯得出她的隨意來。一身略微寬鬆的亞麻色的衣褲,胸前一排中式琵琶扣,在彎下腰為客人倒咖啡時,項上的棕色繩帶上垂下一塊半透明的玉石,浮雕出男女合抱的抽象派的圖形,鑲著半圈銀飾。因為坐著,那塊垂下的玉石在我的臉前不住地晃動,我認為我看清楚了那上面的雕刻。
舒小姐說她從小就很喜歡文學,讀了不少書,當然最多的還是小說。她很願意提供給我她的生活經歷,也就是她的故事,也許可以做小說素材。她說在國外最大的不如意就是心裡有話沒有人說,即使有一樣居留在國外的同胞,但是大家都忙,為了生計為了功名,即使有聚會也是匆匆來去,最多不過噓寒問暖,哪裡有機會作一席長談,也不知從何談起,千頭萬緒堵在心裡……今天聽說有人願意聽聽她敘說,她認為真的是很難得,在國內她已經沒有親人,她說她平時有話也無人可說。
其實我滿可以不工作也有飯吃,早年間祖父在歐洲為兒孫存了一筆錢,數目不算大,管我這一輩子的生活是綽綽有餘了。我的父親和母親沒有能捱過*,因為祖父這一層海外關係,整個*運動的十年之間,被整了又整。父母親都在一家工廠做事,父親是一個會計師,母親在醫務室做醫生。*縱的民眾的確令人感覺到相當可怕的,那是一股劇烈的失去了控制的破壞性的能量,毀壞了很多物質的東西和精神的東西。我真不願意回憶那一段生活。
很多的日子我一個人躲在家裡。不過不是在這幢樓,*一開始我們就給趕了出去,房管所給了一間在里弄裡的小房子,不足十平方米,我們一家在那裡邊住了十年。
得我的話有些偏激?
這一切全是因為我的祖父。真的,在那十年之中,我除了恨那些整我的父母親的人以外就是恨我的祖父。我恨他因為他曾經是洋人的買辦,在洋行做生意,按我國的階級劃分定為買辦資產階級,屬於專政的對像。按我從小所受的教育,我應該恨這些人。因為他的原因連累了我的無辜的父母,所以我特別地恨這個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