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變得更加冷酷,更加無情,更加像機器。在那些人的眼底,已經看不到這樣的神采,凡是敢心生猶豫、心生憐憫的人,都已經在戰場上——甚至在訓練時下地獄了。
道格拉斯很矛盾,他覺得樊冬這樣絕對活不久,但又不願樊冬為了活下去而改變。掙扎片刻,道格拉斯還是說:“但願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科林殿下。”
這種話聽起來有點像詛咒,樊冬卻沒有生氣。正相反,他能感受到道格拉斯話裡的複雜感情。這樣的人生在泰格帝國,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幸運的是他可以發揮他的長處,做他最擅長的事;不幸的是他的內心並不認同他自己正在做的事,甚至隱隱有些憎厭。
這樣下去的話,也許將來哪天道格拉斯會被自己逼瘋——他可能會走向兩個極端,要麼放棄自己的忠誠,要麼放棄自己的靈魂。
想想還真有點可憐,或者該說,有點可悲。
樊冬說:“我也是這麼希望著的,道格拉斯統領。”他朝道格拉斯微微一欠身,以兩國成員之間的最高禮儀向道格拉斯表達敬意,“感謝您對我的理解,如果這件事為您帶來了麻煩,我願意出面為您提供最真實的供詞。”
道格拉斯眸色微沉,也回了一禮:“如果需要的話,我一定會向您提出請求。”
樊冬和道格拉斯道別,離開了戰士營地。
道格拉斯回到地圖前,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心裡突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就好像一直以來孤獨地堅守著某樣東西——也許根本沒有守住,但依然不願放棄的東西——忽然之間出現了那麼一個人,他完完全全理解你的想法,完完全全明白你的痛苦和掙扎——
在那之前,你們根本沒有見過面。
在那之前,你們根本沒有說過話。
甚至在見面之後,你們也沒有一見如故、沒有把酒言歡——甚至沒有說半句多餘的話。你們只是見了一面,對望了幾眼,圍繞著公事談論了幾句,然後簡簡單單地分別。
但是,世事就是這麼奇妙,甘醇的友誼就這麼在你的心底發酵,讓你聞到了令人心醉的甜美和芳香。
道格拉斯拉動繩索,把地圖收了起來,他躺倒帳篷裡的床上,在這一天的記憶裡寫下了簡單直白的一段話:
今天,我道格拉斯·默克,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
他叫科林·萊恩。
我覺得他能理解我心中的所有的一切,即使我們只見過一面。
在腦海中記下這段話後,道格拉斯閉上眼,像擰上了發條一樣準時進入夢鄉。
這一段友誼的萌芽隱秘得連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科林·萊恩都不知曉,直至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瑪奇族人鍥而不捨地追根問底,才面前找出一點眉目。
當然,那已經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月色正好,風也正好,樊冬仰躺在地獄犬的背上看著湛藍湛藍的天穹,眼底映著滿天星光。他舒舒服服地把手墊在腦袋後面,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折磨著地獄犬可憐的耳朵。
地獄犬覺得樊冬心情很好,腳步也放慢了一些,讓樊冬多高興一會兒。
等差不多回到城門時,樊冬一骨碌地翻了個身,趴在地獄犬腦袋上指揮:“小黑,跳過護城河!”
地獄犬沒有一點猶豫,四條腿一蹬,凌空躍起,高高地從護城河上方掠過。
城牆上的赤甲戰士們握緊了兵器,警惕地看著突然出現的一人一犬。
地獄犬穩穩地落地。
樊冬從地獄犬的背上落地。
地獄犬默契配合,一下子變回了小黑狗的形態,繞著樊冬蹦來蹦去,像個盼著家長誇獎的小孩。
樊冬笑眯眯地說:“幹得不錯,下次再來。走,回去睡覺了。”
小黑狗屁顛屁顛地跟在樊冬身後。
驗明樊冬的身份後,城門緩緩開啟,把樊冬和小黑狗放了進去。夜已深,街道上沒有什麼人,只有巡邏的衛兵偶爾經過。
樊冬走在寬敞的街道上,心裡莫名地有些高興。
這份高興當然不是因為殺了泰德·霍勃特。
也許,是因為遇到了一個想法和自己相似的人吧。
雖然那位道格拉斯統領身在泰格帝國的軍隊之中,卻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堅持著某些東西。
或許那位道格拉斯統領永遠不能遠離殺戮,但在他的心中仍然保留著某些十分珍貴的東西——那是即使到了生命最後一刻,他都不願意將它們丟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