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於高空墜落,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說不好,即使是有幸親身體驗了一回的方道士也說不好,難以形容。
那是一種輕飄飄的,奇妙又刺激的感覺。
有如一根羽毛飄啊,飄,飄著就下去了。那一刻似是,很漫長。
當時方殷頭腦很清醒,方殷知道自己在哪裡,方殷知道自己必死,必死無疑!
清醒也只一刻,其後腦海之中便是,一片空白!
當然,那一刻,只是一瞬間。
其上青天白日隱沒雲間,兩側崖壁木石夢幻一般交錯而過,一一入眼,不及入心!
只有風!只有風!只有風久久呼嘯耳畔,久久嗡鳴!
嗚——
正如老神仙所說,飛著,就是這個聲音。
另有一絲隱隱的恐懼,驀然起於心底,又被無限,無限,無限地放大!將身軀包圍、將心捆縛、將血液凝固、將胸腔窒息!靈魂也似脫竅而出,方殷有如置於一個,深深的夢魘之中!天是高高在上,人是不能離開大地的,否則就會失去存身的,根!而真正使人恐懼的是未知,以至恐懼得竟有一絲期待——
人於瀕死之時,期待的並不是生反而正是,死。
是平靜與寂滅,是釋然與解脫。
就如同落葉歸根,投入大地的懷抱,將那生機逝於風中。
然而,有樹。
是有樹,而且不止一株,萬千枝幹橫生斜逸,乾枯之中的勃勃生機!崖為山石,石間有土,那些大大小小的樹木便於石壁縫隙之中頑強生長,承風霜雨雪沐澤,將根鬚深深地扎進每一個狹小的角落!小樹不及,老木正當,一支支,一支支,千枝萬枝蒼老虯勁的枝幹,如同一條條堅實的手臂——
那才是拯救方殷的,一隻只的,手。
“喀刺刺”一陣大響,直直墜至百丈有餘,方殷始逢一木!背身及處,斷斷斷斷斷!斷了數條枝幹,勢不可阻,一般直直墜落!面頰劃破,不覺!手心劃破,不覺!所幸棉衣厚重,但覺有風吹入,肋下掠過——
及至二百餘丈,又是一木!又是“喀刺刺”一陣大響,所過之處枝幹皆斷,然而落勢終是緩了一緩。穿過,再落,棉衣數道劃破,身形已是翻轉不定,手足顏面傷痕累累!方殷猶如一隻破敗的失控的紙鳶,扎手紮腳扎將下去!
不及疼痛,不及轉念,不及清醒過來,迎面當頭又是一木!此時的樹,是兇狠的樹,條條枝幹有如枝枝利劍映入眼簾,枝即劍身,梢即劍首!如此撲將上去豈不開膛破肚,更是生生刺瞎雙目!仍是隻在剎那之間,仍是不及轉念,仍是恐懼的本能令方殷揚起手臂住了頭,身軀蜷縮護住胸腹更是緊緊地,猛地閉上了眼!
那一剎那,時間凝固。
那時的他,似極了一個孕育天地之中的,胎兒。
其後有木,不知凡幾。
生來,伴隨著痛苦,成長,伴隨著痛苦,一生一世伴隨著痛苦,便是無知無覺地死去,同樣伴隨著痛苦。人之一生,所為何來?生來伴隨著歡樂,成長伴隨著歡樂,一生一世伴隨著歡樂,歡樂,本就伴隨著痛苦。人的一生總是痛並快樂,交織著。
一眼血紅!一眼黑白!
是劇烈的疼痛,刺骨錐心,使得方殷不得入夢。
睜開兩眼,一木,一鬼。
這是一棵槐樹,樹皮黑褐,紋絡縱裂,枯枝上有尖細小刺。
尋常樹木,方殷識得。
老刺槐。
“當真是,好運氣!”方殷有些想笑,卻是疼得笑不出:“方殷沒有死,方殷竟然,沒有死!”這很開心,開心是因為踏實,讓人心裡有了著落。是的,方道士沒有死,方道士落在這槐樹上,可謂是良禽擇木而棲。當然也可以說是老槐樹救下了他,一槐只有一鬼,平白無故多出一鬼,總是不成樣子。
明明是個人,卻也沒了人模樣。
至少看上去,方道士,像是一隻鬼。
方殷四仰八叉躺在樹杈上面,就像是一攤爛泥。
是一攤五顏六色的亂泥。頭髮,如同四下枯枝一般地凌亂,黑中有白。白的是棉絮,像雪花,一朵一朵沾在身上,白裡透紅。紅的是血,在綻開的皮肉上,在裸露的面板上,血流滿面,漫過了眼。血染白白棉絮,鮮紅。血染青灰衣衫,暗紅。在蕭瑟的天地冷冷的色調映襯之下,方殷靜靜躺在那裡,又似是萬木之中盛開了一朵鮮花——
簌簌獨自風中,望來格外悽豔!
方殷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