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薇薇成了一大問題。內部印成了絕密材料,一個個神情詭異,似乎犯了什麼大事。
一位相對年輕一些的同志,在發言中說:“就在尹薇薇們咀嚼著他們的渺小的悲哀的時候,一列列火車拉著建築材料在平原上飛跑,一座座大橋矗立起來,一座座水電站開始發電,一臺臺嶄新的車床銑床飛速旋轉,一處處農業合作社喜奪豐收……你與你的尹薇薇,是多麼渺小,多麼卑鄙!”
他講得義正辭嚴,雄辯滔滔,極具說服力與煽動性煽情力。除了不合邏輯與略顯俗氣以外,符合一切要求。
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期,我偶然地找出了《尹薇薇》的原稿,我把它化用到新作《紙海勾沉——尹薇薇》中,發表在《十月》雜誌上了。為此還獲得了《十月》雜誌的冰熊獎。
這兩篇短東西是我的一個時期的寫作的結束。我願說它們是我的婚前寫作、童男子寫作的最後篇章,雖然後一篇可能是完稿於新婚之後不久。一個青年人,不論男女,童真時期與有了伴侶以後,心情感受是頗為不同的。前一個時期,他或者她比較彆扭,有些誇張,耽於幻想,磨磨唧唧,往往立論於太空,抒情於鏡子之前,奇想於回憶與聯想之中。後一個時間段呢,又可能找不到感覺,江郎才盡,眼高手低,好為人師,嘲笑和惡毒漸漸取代了靈氣和善意……
有一句話是我很久很久之後才有所覺察的:風大了,風大了,風大了。是預兆嗎?是巧合嗎?是文學的讖語?是本能的直覺?大風起兮,雲飛揚,豎起領子兮,難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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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我與五十年代(1)
1957年5月,在“鳴放”的關鍵時刻,我在工廠接到通知,說是市委將派車來接我去機關看一個檔案。我等了幾個小時,又通知我不去了。
後來我明白了,這是我的命運的一個關鍵情節。毛主席在當年5月15日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提出了反右派的問題,批判修正主義的問題,給高階幹部看,先在高階幹部中做好從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到反對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的指導思想的轉變。當時有一種說法,就是對於那些要重點保護的黨內外人士,可以提前給他們打招呼,給他們看這篇文章。我是怎樣從可能被重點保護,經過一個下午,最多兩個小時,改為不再保護了呢?詳情不是我所能知道的,是福是禍也不是我能說得清的。但是我可以認定,這不是市委的事。當時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原團市委書記張大中後來曾經明確地告訴我,市委宣傳部未過問過我的劃右派的事。他說市委文教書記楊述還曾提出王蒙的運動中的“問題”由市宣傳文教口抓,但有關黨委部門不同意,王既然是團幹部,就不能特殊,只能由黨團口抓。其中含義不難推測。市委主持工作的副書記劉仁同志,對我也是呵護的。我在六十年代由作協出面調動去了新疆,他事先不知此事,後來知道了,很不高興,他身邊的人告訴我,他自言自語幾次:“怎麼調到新疆去了?”
我不知道回憶錄寫到這裡出現了什麼問題,從1953年開始寫作以來,我的回憶太圍繞著個人的遭遇了。其實我比較不喜歡一味地說個人那點臭事,委委屈屈,得得失失,恩恩怨怨,酸溜溜,灰溜溜,叫苦連天。尤其是一個寫作者,如果他的寫作離不開個人的那點得失悲喜,離不開他個人周圍三尺三方圓的那點破事,煩人不煩人,丟人不丟人啊。
還是放眼世界,放眼中國吧。五十年代,開玩笑嗎?新中國,土改鎮反,整頓財經,平抑物價,解放海南島,進軍西藏,抗美援朝,上甘嶺戰役,立足未穩的新中國頂住了強大的美國戰爭機器,別了司徒雷登,再評白皮書,中蘇友好,斯大林逝世,第一次全國人代會,制定憲法,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思想改造,高校改革,批判《武訓傳》、胡適、俞平伯,潘查希拉(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萬隆會議,五年計劃,三大革命運動,三大社會主義改造,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五十年代中期提出了十五年超過英國的目標……多少雄心,多少舉措,多少新章程、新招數,多少嘗試,多少勝利,多少遠景!天行健,自強不息!
我的青春是高調的。蘇式的說法是從勝利走向勝利,時代的榮譽、智慧和良心,磐石般的團結。中式的說法是,照到哪裡哪裡亮,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人民江山萬年長。我經常處在滿意、讚佩、自信、驕傲、服膺、掌握著歷史的舵輪、戰鬥在最前線的自我感覺之中。
清除了北京市區的垃圾,修起了王府井百貨大樓,建設了會剎海體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