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空洞的長風衣,撲落到碎石路面上…… 此刻,沙漏街慢慢睜開黎明的眼睛,它抖了抖肩膀,路邊幾棵漸漸光禿的褐色樹又落下來幾片焦黃的枯葉,於是天顯得有點亮了。它伸了伸懶腰,路面顯得光滑平直起來。 這時候,那寥寥落落幾個行人的竊竊低語圍攏在路邊的一個低窪處,他們驚慌無措的聲音隨著城市醒來後轟隆隆的早班汽車聲一同升起。 正如沙漏街夢中所料,這裡的確發生了什麼。 沙漏街側身望了望自己臂彎處灰色石牆上的一行白色大字:慢些,你將會快些。它想,那個像一件空洞的風衣一動不動地倒臥在路面上的男人,肯定是走得太快了。沙漏街由於自己在城市裡所充當的供人流車輛行走穿行的角色,所以它非常熟悉文明人類的交通規則。它認為,許多交通問題其實不僅僅是交通問題,那規則之中正蘊含人類生存的諸多哲學。 …… …… 許多年以前,我經常在這條沉默不語的沙漏街穿行,曾經從它風燭殘年的牆壁上,抄下來很多關於交通方面的句子。 比如,車子越破開得越瘋。再比如,如果你順當地找到停車場,那你就會找不到你的車。人們從那些殘垣斷壁上邊的交通語錄中,領悟了許多奧妙,從它親眼目睹的無數件血腥的事故中,看到了許多沉重的玩笑。 禿樹枝搖搖晃晃,把一些鬼鬼祟祟的怪影子投射到路面上。模糊不清的沙漏街成為一出現代劇真實的道具背景。 一隻母雞吻別了郎內 郎內局長蜷縮地倒臥在沙漏街冰涼的石板路面上,一大塊尖利而不規則的多邊形玻璃片穩穩地刺在他的左胸部,他的嘴大大地洞張著,彷彿是他最後一次呼吸的定格鏡頭。他身體四周遠遠近近的地方,一片明晃晃的碎玻璃像水晶一樣散發著高傲的冷笑。一小攤血跡蟲子似的從他的身子底下爬出來,洇枯到石板路下邊去。 有一隻勤快的母雞怪頭怪腦地從一垛牆紅色的石磚後面探出頭,搖搖擺擺晃到郎內局長的身體旁,母雞爪踏在血漿上,然後它又興奮地圍繞著郎內局長的軀體繞了幾圈。於是,鮮紅的梅花瓣便豔豔地灑了一地。最後,母雞用它染紅的爪子在郎內局長莊嚴的唇邊,燦爛地一踏,一個吻別便最後地留在了他神聖的臉頰上。 深秋的枯葉和冷風也挑釁般地侵纏著他漸漸僵硬起來的身體。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節。若是在往常日子,冷風和枯葉這一類小東西從來都是給郎內局長高大的身軀閃身讓道的。以郎內局長平素的威嚴,就是老天想要閃電打雷,若沒有我這位郎內朋友的同意,你也響亮不成。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的悲慘。人一倒,連樹葉都變成了砸人的石頭。 郎內此刻斃臥在一九九○年殘秋凋敝殞破的沙漏街石板路面上,他那最後殘存苟活的微弱神經,依然在感慨萬千。他甚至想起了遙遠的一九○五年,法國一位叫波利奧的醫學家的實驗。波利奧博士對一顆剛剛砍掉的頭顱進行研究。這項實驗導致了極其驚人的在當時並不能為所有的人所信服的結論。波利奧在報告中說:由於被砍掉的頭顱頸部是平的,所以可立刻將頭顱直立在桌子上,無須用手去扶。在處刑後的五六秒鐘裡,那名被斷頭臺處死的男子,他的眉毛、嘴唇和眼皮一直在不規則而有節律地抖動痙攣,然後歸於平靜。他的顏面鬆弛,眼簾半開半閉,只能看到眼白。波利奧大聲呼喊他的名字,於是,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是那種剛剛從睡夢中或沉思中醒來的眼神,平靜而清醒,保持著正常人的活力。他的眼睛回視般地凝望著波利奧博士。然後,死者的瞳孔縮小了,那絕不是死人的那種冷漠和毫無表情。波利奧看到的是千真萬確的一雙活人的眼睛。波利奧的實驗持續了大約三十秒鐘,他的結論說,死者不但知道自己已身首異處,而且感到了痛苦……    
沙漏街的卜語(3)
郎內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種行將氣絕身亡的斃命之際,遙想起將近一個世紀前的歐洲死刑。也許是他此刻死亡的痛苦使他在潛意識裡呼應了波利奧博士的結論。 他很想伸手撫摸一下自己的胸口,因為他覺得似乎有一隻麻雀正在他的懷裡銜草做窩。但是,他動彈不得。郎內急於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個死人。莫非自己從來沒有活過,只是一個孤立的影子再現著遙遠往昔的行為與思想?不過是一束舊時的光與聲的重現?他感到一片模糊,一片沒有記憶、沒有時光與聲音的空洞。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思維,那是他殘存的生命中惟一能夠活動的東西。只要能夠思維,就表明自己是一個活人。郎內自我判斷著。 郎內感到胸口處那築巢的小鳥變成了一條歡樂的河水在流淌,他蜷伏在水泊旁殘磚斷瓦砌成的河堤廢墟上,渴望嘩嘩的水聲與河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