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空著手,帽子、大衣、皮包什麼也沒拿著,就象出去散步剛回來的樣子,他朝正在開花的杜鵑花掃了一眼,踏著灑過水的石子路,推開門樓上的鑲著玻璃的格子門,在這幽靜的房屋裡,順著走廊進來。他默默地脫掉了皮鞋,踏上樓板,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勝平年過六十。體重八十公斤。半白的頭髮還長得很密,全身沒有一點病。他這強健的體魄培養著他倔強、任性的性格。他踏著擦得鋥光發亮的用扁柏木造的樓梯走上二樓,站在迴廊的轉角處向外眺望黃昏時的街景。這一帶是住宅區,四處都是茂密的樹木,和漆黑的屋頂連成一片,見不到廣告塔和霓虹燈。
民子從衣箱裡拿出夾袍給他換上,又從他手裡接過西服上衣掛到衣架上,說道:
“洗澡水已經燒好了。”
勝平站著,一邊解領帶,一邊問道:
“鬱夫在家嗎?”
“鬱夫是誰啊?”
民子抬起頭問道,家裡哪有叫鬱夫的人?一定是弄錯了。她只覺得一陣氣悶,說道:
“你說的是竹雄吧?你這人真奇怪!”
“對,對。是竹雄。他在家嗎?”
“還沒有放學哩!……你連自己孩子的名字都記不住,多麼冷酷的父親啊!”
她心裡埋怨他,同時又覺得沒有辦法。是我自己不好,怎能對得住孩子啊!這對父子一個月裡不見一次面,雖然是同一血統,可是性情不相投,是漂漂浮浮的父子關係。就是勝平和民子的關係雖然已持續了二十多年,但好象是漂漂浮浮的沒有根柢。她忍受著這樣漂漂浮浮的心理,心中即使有怨言也不敢明說。有馬勝平是一手掌握著二十多家公司實權的大實業家,他個人的資產就有幾十億圓。
破碎的山河(2)
換好衣服,他坐到小桌前,點上一支雪茄煙。民子下樓去把小瓶的啤酒和酒杯端到二樓。勝平一到這兒,先喝一杯啤酒是他多年來的習慣。這一杯酒下肚,他好象從日常的繁忙的公務中解脫出來。從處理公務的地位回到了私人的生活圈子裡。此刻他暫時離開了會長、經理、顧問等地位,成為一個普通的男人,平凡的男人。有時高興,他把民子招呼到隔壁寢室裡,然後開始入浴。
在勝平沐浴的時候,民子回到廚房去準備酒菜。一個月裡只有一次,她以伺候男人的身分點上火,火照得她渾身都發熱。她覺得自己面板也僵硬了,手腳也不靈便了。等到酒菜準備就緒,勝平乾淨利落地洗好澡出來。他衣服整潔,身材魁梧。民子看了一下座鐘,正好五點半,到七點半這個男人就要走,他決不在這兒過夜,只有兩小時半的幽會。在這樣漂浮的關係之間,民子竭盡全力維護著自己的貞淑。她認為只有貞淑是她的義務。
竹雄推開格子門,一腳邁進門樓裡的土間,聞到一股香味,是雪茄煙的味道,他立刻就猜到是老頭子來了。
可是眼前脫鞋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父親一來,母親趕緊把父親的皮鞋藏到鞋箱裡。這或許是在竹雄出生以前母親就養成這種習慣。母親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父親到家裡來。母親感到這是件恥辱的事,而竹雄反過來感到母親這種做法倒是恥辱。母親曾經說過:“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要是讓人看見他到我們這兒來,會給父親添麻煩的……”
這句話的意思同時包含著“連你這個孩子也不許讓人知道”。母親也許覺得心安理得,可是竹雄覺得自己的處境就象喉頭塞著什麼東西似的窒息難忍,他不喜歡父親。
他默默地脫了鞋,穿過迴廊,跨進自己那間四席鋪半大的小房間。他把裝著筆記本、參考書的皮書包往桌上一扔,脫掉鑲著金色鈕釦的學生制服。他對這個一個月只來一次的父親,總有一種齷齪之感。父親從來沒有在這家宿過一夜,因此竹雄從來也沒有對父親說過“晚安!”“早上好!”他從來也沒有和父親同桌吃過飯,甚至在他的記憶裡他沒有受過父親的撫愛。
民子從樓梯上下來,穿著漂亮的和服。這不是平時穿的衣服,和服外面還披著短外褂。淡淡的化妝。母親一梳洗打扮,看來還很富態、安詳、漂亮。個子雖小,卻胖乎乎的,與她的年齡相比,她年輕得多,她走到竹雄的房門口,說道:“你回來啦!父親來了,你不上樓去給他請個安?……”
竹雄沒有答話。顯然他對母親有所不滿。他已經把父親忘了,偏偏這時候他又出現了,而母親卻一心一意地伺候他,在這個青年人心裡覺得彆扭,不痛快,或許是妒忌母親。
“父親有話跟你說。”民子又說道。
這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