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時光。他嘆口氣,左手手背一橫,把清鼻涕揩了,右手就在紙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翌年,湖廣總督張之洞奏請朝廷,選派留學生赴日留學。這一奏請,得到了批准。甲午之戰的頭一年,張之洞即已在武昌創立自強學堂,分設外語、數學、自然科學和商業四科。在自強學堂的學生中,他向朝廷舉薦了兩人作為留日的首選,其中一個就是包博望。
但包博望並不想留日,他的願望是去歐洲,最好是英法,他的英文和數學,從來是同學中位列第一的。他已經二十歲,越長越像他的母親了,而蒼白、嚴肅卻無一點的改變,眉宇間增添的,是幾絲皺紋和憂鬱。
十八歲的冬天,他一度十分憔悴,就像一棵樹突然被霜雪打蔫了,失眠、盜汗、夢囈,面黃肌瘦。她母親急死了,卻束手無策。他父親和祖母則八方託人提親,選中漢陽一家紗廠老闆的女兒,要給他娶進門沖喜。包博望聽父親說了,也不吭聲,回去就在自家的小天井裡喀了血。晚上,滿月聽到窸窣的響動,驀然覺得心慌,就赤腳摸出屋去,一直尋著那聲音,彎彎拐拐,摸到了廚房。她被她看見的景象驚訝得差點叫出了聲!###了衣服的包博望正站在石缸邊,用一瓢瓢冷水澆淋自己###的身子。冰涼而黛青的月光,從窗戶走進來,披在他不停變換姿態的手臂、肩膀、背脊、腰臀和雙腿上,把他對映成了一具活生生的銅。
滿月看呆了,呆了半晌,才低聲喚了聲:“望兒……”但包博望就像沒聽見。她走攏去,摸摸他的身子,竟滾燙如火炭。
她摟住他,問他:“這是何苦呢?”
第二章 鬼子(8)
包博望任她摟著,用嘴堵住她厚實的胸,嗚嗚地抽泣了起來。
過了幾天,棗花見包博望不喀血了,氣色也漸漸緩過來,就叫滿月去勸他應承了娶親沖喜的事。滿月搖頭,說:“望兒怕的就是這件事。”棗花不解:“為什麼?”滿月說:“我也不曉得,只是跟他一提,他就嘴皮子哆嗦,額頭冒汗。”棗花沉吟片刻,忽然笑起來,她說:“媽的,只要留了我兒一條命,什麼不好說。就由了他自己吧。”
張之洞在總督府後邊的私邸接見了包博望和他的同伴,並與他們在花園同桌喝茶。那位同伴出生寒微,用發抖的手捧起茶碗時,茶碗打翻了,茶水滴答地從桌沿往下滴,他嚇得僵在那兒,全傻了。包博望很想總督說一句撫慰的話,但總督沒有這樣說。他聽到的是輕描淡寫的責備:“好在是在自己家……遠赴異邦,一切斷不可張皇失措的。”
總督和左大爺爺一樣,目中時不時會放出威肅懾人的光。但左大爺爺面色中有許多疲憊,甚或是厭倦,而眼前這位總督沒有絲毫倦容,額頭亮堂,下頜咬緊,就像總在為某事籌劃並作出艱難的決定。總督在作了一番諄諄叮嚀後,忽然問包博望:“聽說,留學英法才是你的志向嘛?”包博望一驚,向著總督低了低頭,預設了。
總督說:“英法有什麼好?”
包博望說:“日本彈丸小國,之能躋身列強,甲午一役,重創我大清,全是由於師從歐洲、變法維新的結果。我若棄日學歐,看起來是捨近求遠,其實是舍末逐本,直追源頭……”
張之洞“啪”地拍了下桌子,包博望趕緊打住。
總督說:“黃口小兒,你懂什麼!倘若照英法的樣子來治我大清,豈不亂了天下!法國不講人倫綱常,鬧起事來把國王的頭都砍了。英國人也差不多,還供著個國王,可國王不過是形同傀儡。這兩件,你要學哪樣?”總督再拍了一下桌子:“哪樣?”
包博望不吱聲。他其實很想問,英國國王形同傀儡,我大清皇帝又算什麼?國家朝政,未必就由一個老太后無休止操縱?但是他不敢問。
總督呷口茶,緩了緩語氣:“我什麼讓你們去日本?因為‘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世上沒一個國家比它做得更好的。”
說到這兒,總督換了個輕鬆的話題。他問包博望:“聽說你還尿床的時候,就在左中堂大人跟前耍過彈弓打麻雀的小把戲?”
包博望羞澀地笑一笑。
總督就又說:“百步穿楊,是匹夫之技。李廣的箭射得神了,可至死不能夠封侯。做人要學萬人敵,就要讀兵書,統帥三軍。不過……”他頓了一頓,又說:“世上的事情也很難說,如果百步穿楊的本領,能夠一擊而斃敵酋,大局還是可以翻盤的。擒賊擒王,就是這個道理吧。你們說說,什麼東西能把這一擊變得更有力?”
包博望還在回味總督的話,那個同伴搶先答道:“槍,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