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點亮十八根蠟燭,靜候劉瞎子摸進來。棗花再問他:“你把劉瞎子打死了?”他端起茶碗,用蓋子擀擀茶,長長地喝一口,說:“打死了。”
棗花閉上眼,滴下一顆淚來。她說:“你也太毒了些……”
包純善合上茶蓋,淡淡道:“無毒不丈夫。”
七
棗花說丈夫:“你現在好了,什麼都不缺。”
包純善看看牆上,拿指頭虛彈一下,說:“還缺一把倭刀呢。”
光緒二十二年,即1896年,包純善在武昌大碼頭送包博望東渡日本留學。他對兒子說:“回家來,買一把倭刀。”
包博望虛眼看著爹,淡淡道:“先祖爺的倭刀是捨命奪來的,買一把,好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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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鬼子(1)
八
包博望窄臉、細眼,宛如母親,而辮子與他爹年青時一樣,烏黑、油亮。說到性格,卻跟誰都不沾邊。他嬰兒時就不哭不吵,能說話了,也是少言少語,眼睛看一個地方,可以看上很久,棗花叫他一聲,他難得一應。她好多次偷偷在一側打量兒子,發現他表情憂鬱,又似乎總在陷入沉思。一個幾歲娃娃,他能沉思什麼呢?她本該跟丈夫說說的,但她沒有。包純善有一支自己的商船隊,順水一漂,就在千里之外,她跟他難得一見。即便見了,也不想說。
包純善對兒子的前途,只有一個交待:考進士,點翰林,不惜千金,聘天下最好的先生。
棗花覺得丈夫十分好笑,憑什麼要我兒子還他爺爺的願呢!她不能想象,本已孱弱的兒子,成了個酸氣撲鼻的書生。
棗花沒有給兒子聘先生,她覺得,她就是最好的先生。她給兒子上的啟蒙課,就是張騫、班超通西域的故事。接下來,讀她從小讀過的書,《左傳》、《史記》、《漢書》、邊塞詩、唐傳奇……包博望順從地讀了一、兩年,都讀熟了。棗花讓他背誦,他立刻就能背出來;讓他講解,他就把母親講解過的,再複述一遍。他長得越來越秀氣,口唇紅潤,十指纖細,眉頭總微微蹙著,讓棗花看得心裡又發痛又擔憂。她問他:“如果娘就讓你去做張騫、班超,你敢還是不敢?”他不說話。棗花就說:“娘曉得你心裡想,我憑什麼要去受這般罪。”他還是不說話。棗花見自己說準,不覺感傷,嘆息說:“娘沒有想到,好好地養一個兒,卻養出一個閨女來。”他忽然笑起來,說:“娘別失望,你兒子就真是張騫、班超轉世,也成不了張騫、班超。”
棗花怒道:“為什麼?”
他說:“因為,當今天子,不是大漢的天子。”
棗花心頭一震,萬沒料到兒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她默然一小會兒,緩緩道:“當今天子的確不是大漢的天子,不過,當今男兒總不能個個沒了出息吧?……你長大想做什麼?”他轉頭望著書房的窗外,窗外是炎陽下的一片大荷塘,塘裡養著魚,開滿了半池粉嘟嘟荷花。棗花拍了下桌子,提了提嗓門:“你想做什麼?”溽熱的風吹著荷葉,窸窣地響。他說:“我想做一條魚。”
棗花愣了愣,哈哈大笑。笑著,突然把笑聲一收,大喊:“滿月!”
滿月急惶惶闖進來,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但棗花只淡淡吩咐:“跟我走。”走道荷塘邊,棗花叫滿月把包博望的衣服全脫了。滿月也不遲疑,伸手出去三下兩下把包博望剝了個###。包博望身子慘白,臉通紅,拿兩片手掌上遮、下遮,狼狽不堪。棗花又叫滿月:“推下去!”滿月遲疑一下,沒動手。棗花就拿柺杖在包博望背上一戳,他一下子就栽進了塘裡去。他一點水性沒有,就跟狗似地亂刨,哇哇亂叫,卻寧死不叫一聲“救命!”棗花冷冷地看著他,直到他的手刨不出水花,也叫不出聲了,才讓滿月下水幫他。滿月走進水去,如走在平地上,而她雙手也如鐵一般有力,撈起他的身子,輕輕擲到了岸邊的一堆穀草上。
棗花指著水中的滿月說:“望兒就跟你算了吧。”說完背了身就走。
滿月叫道:“他還要讀書呢!”
棗花頭也不回頭,應了聲:“讀個×!”
滿月嚇一跳,這是她頭一回聽到夫人罵髒話。
包博望跟了滿月,就像變了個人,眉頭舒展了,面板曬黑了,一種說不出的迷惑取代了憂鬱的神情。當他躺在穀草上,看滿月一身溼裙、線條畢露地向他走來時,迷惑就跟霧一樣佈滿了他細長的眼窩。他喜歡跟二媽媽在一起。她是個跟母親不同的女人,高額、闊臉,下巴堅實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