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命。自那天起,他就沒有邁出過莊門一步。鎮上坐茶館的人就議論,書不可不讀,但不可讀得太多,多了就容易壞腦子。譬如油鍋煎餅,無火不行,可火一旺,餅就煳了。這些議論,金滿堂都聽到的,覺得一分幸災樂禍,三分自得其樂,慶幸自己那點薄產,剛夠有種可以識文斷字的。
當包忠良提出要坐腳踏車時,金滿堂心裡是有點得意的。換在從前,他有什麼東西讓包善人稀罕的?不過事情當眾弄得這麼尷尬,他又有點害怕,如果包善人下不了臺,負罪的逃不了是金家父子。
然而,尷尬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包善人朝眾人擺擺手,笑道:“包家鎮不是桃花源,哪來這麼多閒人呢?都去做正事吧,啊?”眾人就散了。包善人若有深意地看了金滿堂一眼,也拖著兩個孫兒女回家了。
金滿堂推了車,載著有種上了江堤。秋高氣爽,江山如畫,水面上千帆點點,群禽降臨,他心裡卻有點怏怏的,再也沒有快活起來了。
有種不知道爹的心事,拍著鐵洋馬的車龍頭,嘴裡喊著:“駕、駕!”然而,它卻不能咴咴地叫。隨後,他的興趣也就索然了。這天之後,有種再也沒有叫爹推他坐洋馬。腳踏車放進金滿堂做木活的房子,靜靜地靠在角落裡,不像洋馬,倒像是一具洋馬的骨架子。
包善人穿了西裝,每天由轎子抬著,往武昌城裡跑。他做了議員,忙得很。金滿堂看在眼裡,覺得這很有些他媽的×,自己那泡尿像是白撒了。
第五章 千里走單騎(1)
二七
金有種長到十七歲,長成好大一條漢子。
包善人在鎮上辦了一所新學堂。他兒子包博望在隱居數年後,出任了學堂的校長。他看起來蒼白、虛弱,總是大病初癒的樣子,腦後還拖一根縮到五寸的小辮子,已然花白了。而當他出現時,身邊總有瘸腿老母或日本老婆陪著,怕他跌下去再也起不來。但是,影壁上他親書的一句話,卻是墨汁飽滿、遒勁的:位卑未敢忘憂國
這是陸放翁的詩,包博望抄來做了校訓。然而,金有種每天從這七個字前走過,就像沒有看見。看見了,也不會去多想。他根本就讀不進書,只喜歡熬煉氣力,玩石鎖,走梅花樁,勉強撐到小學畢業,任爹、娘好說歹說,就是不肯再當學生了。金滿堂沒法,心頭悶悶的。金滿堂雖窮,當初尋思給兒子支幾年學費還是可以的。但包善人派了管家來傳話,說,革命功臣的後代,還交什麼學費呢,有種要是願意,就讓他來吧,要念多少年,就唸多少年!金滿堂湧起一股豪氣,覺得大有面子,連包善人也來巴結自己了,當然一口答應。金滿堂事後想,這包善人明明是要借我革命功臣抬身價,卻偏偏表現得像施恩。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裝糊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有種只要不把腦子讀壞了,未必就不能跨洋馬,做議員,當老爺。落到底,也該是不做力氣活。
可是有種不爭氣,沾書就瞌睡,打架就來勁,他娘煽過他耳光,他爹抽過他棍子,都白費工夫了。小學畢業時,包善人還差管家送來一條長江大鯉魚,足有三斤零一兩。金滿堂認定包善人來者不善,但又捨不得扔了。鯉魚蒸好,有種一個人連刺帶肉都嚼得稀爛,吞下肚子去。此後他飯量又猛增了一倍,每頓要吃半斤米,下田能當牛拉犁。但家裡的米哪夠他吃的,那點薄田也哪夠他做呢,金滿堂就教他做木活,有種卻嫌木頭輕飄飄,使不上勁。金滿堂沒奈何,把他送到鎮上“天罡鐵匠鋪”做學徒,說:“只要吃得飽,工錢可以免。”
老闆包天罡滿臉絡腮大鬍子,凶神惡煞的,當下就說:“×!米不夠,鐵坨坨總可以填肚皮。”
第二年春天,有種就把包天罡的獨生女兒包雙雙的肚皮弄大了。
包雙雙不像女孩兒,大腳板,魁梧,有氣力,上嘴唇還有一抹淡淡的鍋煙黑。她十五歲起就幫爹打鐵了,大錘掄圓了,能見出她膀子上大股肌肉兔子一般竄。爐火映紅她的臉膛,汗水掛在她的髮梢,這就是她看起來最###的時侯。有種叫她師姐,師姐說過幾次媒,都沒有成,男方嫌她塊頭大,顴骨高,命硬,要剋夫。有種不怕,他喜歡師姐,喜歡師姐身上一股熟肉香。時值深秋,草黃馬肥,兵家適宜廝殺,而少年人也正蠢蠢欲動。他回家在爹的木工房廢料裡刨了半天,刨出黎大都督獎勵給爹的德國鐵洋馬。又偷了娘點燈的豆油,把它擦拭一遍,居然黑澄澄,完美如新。他一口氣把洋馬扛到鎮上,跳上去就騎。他是木匠世家之後,又成天施展拳腳,論靈便,大概是要超過他爹十倍的。只一小會兒工夫,他就把洋馬騎得溜轉,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