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叫著稻兒吧,等有種回了家,再讓他取大名。”金滿堂覺得兒媳有主見,守婦道,自然是答應了。
稻兒小小的,虛弱得簡直不像有種和雙雙的兒子,三天睜眼,七天才哭出第一聲。雙雙的###飽脹得不得了,稻兒每次吸的卻不滿一小勺,吸完還打個嗝,全都噴了出來了。恰好包忠良的三姨太也生了個女兒,沒奶水,就差了管家來請雙雙去當奶媽,報酬嘛,隨她提。金滿堂不點頭,也不阻攔,任雙雙自家拿主意。雙雙就冷笑一聲,指指牆上發黃的“革命功臣”四個字,說:“你家小姐也配麼?!”管家惱羞成怒,瞄一眼雙雙懷裡面黃肌瘦的稻兒,惡語道:“造孽,奶水流成河,倒要把革命孫子餓死了。”
稻兒捱了咒,此後發燒不停,腹瀉嘔吐,吐奶水、白泡泡、黃膽汁,脖子發硬,身子燙得如一塊火炭。請了郎中來,都沒哪個敢下藥了。郎中說:“我只能醫病,不能醫命……送到廟子裡去吧,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雙雙立刻拿襖子裹了稻兒,大踏步就往村外走。金滿堂夫婦心急腿慢,跟在後邊趕。沿大堤逆江而上三十里,有一處鎮江寺。即便那兒真有靈丹妙藥,這三十里也是遠了些,走了一個時辰,雙雙手裡越抱越沉,拿手指到稻兒鼻孔探一探,竟試不到一絲出的氣,雙雙傻了半晌,仰頭嗥了聲“天!”淚水滾滾而下,啪嗒啪嗒都打在稻兒的臉上。無論是挨父親的打,還是被金有種拋棄,她都沒這麼傷心過。這會兒她哭了,是咬緊了嘴唇,悶悶地哭,金滿堂夫婦站在一旁,嚇得手足無措,渾身哆嗦。不曉得哆嗦了好久,可能就一小會兒工夫,長得卻像一百年,百年之後,聽到一個和藹的聲音(和藹如自天上來):
“貧尼有什麼可以幫助施主嗎?”
說話的是一個穿灰袍的老尼,她身後幾步遠,是一圈粉牆圍住的小小鐵相庵。金滿堂結結巴巴把事情說了,老尼說:“趕緊進庵吧。”
金滿堂急了,說:“合適嗎,庵裡全是尼姑呢。”
老尼合十道:“施主,鎮江寺供的佛和鐵相庵供的佛,有什麼兩樣呢?”
第七章 死的光榮(5)
雙雙聽不得這麼多廢話,抱著兒子,已三步兩步搶進庵去了。庵裡燃著細香,有點甜甜的,微微膩人,佛前一隻穀草編的蒲團,雙雙看去,如一團祥雲。她把稻兒放在蒲團上,不住叫:“兒呢兒呢,娘把你交給別人了……交給別人了。”一個老婆子舉起一隻小榔頭,“當”地一聲鍾罄響,真是讓人心膽俱裂的。
金稻兒在鐵相庵裡捱了三天,竟揀回了一條命。
三三
金稻兒是在尼姑們的細手上長大的,長到八、九歲,唇紅齒白,出落得像個標緻的小姑娘。滿了十二歲,主持老尼給他剃度了,還取個非僧非俗的名字,叫“渡江”。不過,很少有人叫渡江是渡江,庵裡都叫他是“娃娃”,或者“我的娃娃”。娃娃身子孱弱,尼姑們託了缽,穿鄉過鎮去給他求羊奶、牛奶、人奶,還買魚給他熬魚湯,熬得雪白,肉和骨頭都成了糊。村裡殺年豬,有人家請了去唸往生咒,就討一塊上好的五花肉,回庵剁了給娃娃做元子。主持老尼俗家成都府,待娃娃叫得清師太、師父、師伯、師叔、師姐了,就掐了蔥、苗,和了豆豉,親手給他炒川味回鍋肉,香得撲鼻子,是真正的佛跳牆。這娃娃就恃寵而嬌,在地上、牆上磕一下,或者誰說了他半句的重話,也不哭,也不鬧,卻是埋了頭,死也不吱聲,尼姑們托住他下巴讓他抬了頭,就看見他一雙大眼,淚水汪汪的,把她們心痛得趕緊抱住,不住口叫“乖娃娃”。
逢年過節,主持老尼會打發娃娃回包家鎮老家探親。
回了老家,他卻依舊是稻兒。他不曉得爹已經早沒了,當然,他也從沒聽說過爹是何人,人在何方。他娘包雙雙,寡言少語,只木木地盯著他看。他長得不曉得像誰,瘦得如一根豆芽,披著袈裟,頭皮###,吃飯要先打阿彌陀佛。雙雙看他,是看兒,也是看生人,心裡像堵著一坨鐵。
金滿堂和老婆早被金有種的死訊摧垮了,頭髮全白,端一碗飯手都打哆嗦,說一句話就流口水,是活不了幾年的老人了,根本不曉得該怎麼跟這個小和尚親熱,雖然他還叫稻兒,還是他們的獨孫孫。稻兒看他們,也沒有話好說。吃的呢,因為稻兒算出家人,回家總是一桌蘿蔔白菜,清湯寡水,吃得他肚子裡發酸,卻也不說破自己在庵裡是不忌魚肉的。捱過一夜,明天該回庵子了,爺爺、奶奶鬆口氣,往他手裡塞幾個白麵饃饃,或者一塊糯米餈粑,叮嚀天冷要加衣,走路要走大路,就去木工房裡劈木頭、鋸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