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溫熱纖小的手,掌心傳遞來人類才有的溫度。
是誰?是誰?在努力從耀眼的白光中辨認來者的時候,寧涼的心再也止不住地震動起來,完全顧不得此刻腿上劇烈的疼痛——難道……是她?竟是她?
“臭手,快過來!快過來啊!”果然,耳邊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喊,將他從地上半扶半抱拉起,已然帶了哭音,“寧涼、寧涼的腿被斬斷了!怎麼辦……你快過來!”
那一瞬間,他眼前一黑——真的是她!竟然真的是被她救了!
寧可死,他也不要受這個中州丫頭的恩惠!
那麼多年了,他一直這樣默默地和那個人並肩戰鬥,沒有去想復國以外的任何事情。那個人保持著作為一個戰士的徹底的純潔和高貴,發誓將畢生都奉獻給復國的大業。那麼,他也只能跟隨他一起,將自己的一生祭獻——因為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在心底裡發過誓,這一生都將和這個人休慼相關,生死與共。
按照海國的風俗,如果兩個都未曾變身的鮫人相愛了,想結為夫婦,就必須要雙雙去稟告族中的大巫。大巫將為他們主持一種名叫“化生”的儀式,透過占卜,讓上天來決定這兩名鮫人哪一方該成為男子,哪一方該成為女子。
但是,因為那個人始終沒有選擇性別,所以,他也沒有成為任何一種人。
上百年過去了,無數的同伴倒下,無數的戰士屍骨湮沒,他卻伴隨著那個人一路血戰至今。他一直是那個人最親近的朋友。他的心底一直存著的希翼:希望能在某一日,和那人並肩殺出一條血路,一起回到那片浩瀚的碧落海去。
到了那個時候,那個人的心裡應該可以放下復國的大業,來想想別的事情了吧?
而他為了那一天,也會一直這樣默默地等待下去。
然而,所有的一切,卻被這個驀然到來的異族少女打碎!那個人居然為了一個外人,而背棄了昔日的誓言,選擇了變身——這怎能讓他不一想起來就恨入骨髓?
然而,在這一次激烈的戰鬥裡,自己卻是被她救了性命!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他寧可自己就在那一瞬死在螺舟下,也不願此刻這個少女扶著自己驚慌地哭叫,彷彿割斷的是她的腿。那樣純淨坦蕩的眼眸,讓他有一種無所遁形也無法報復的苦痛。
那個人愛上的是一個這樣的女子,讓人無可挑剔,也無從憎恨。
可是,難道連他心底那一點自傲和恨意,也要被剝奪得一乾二淨麼?
那一瞬間,空前強烈的憤怒從心底湧起。寧涼忘記了腿部劇烈的痛苦,只是站起身,猛然一推那個扶著自己的人!那笙被推得一個踉蹌仰面跌倒在水底,他的身體卻憑著慣性,在水中向著相反方向漂開來。
“跟我走!”寧涼顧不上斷腿的疼痛,低低用潛音吼著,對周圍的戰士發出最後的命令,狠厲瘋狂,“跟我去天眼!立刻!”
是的,戰鬥吧!到了如今,也只有戰鬥才能讓他找到存在的意義——他將以血來證明自己這一生的奮鬥並未落空。他寧可死在天眼裡,也不願承這個外族女子的恩惠!
他向前游出,頭也不回,有一種赴死的坦然。
然而在衝向蜃怪沉睡禁區的剎那,望著前方那些影影綽綽浮起的可怕幻象和毒瘴,他的嘴角卻浮出一絲平日慣有的譏誚——這樣的結局,其實也很好。
否則,他實在是想不出自己變成了女人後、又會是什麼樣子。
雖然一直靜默地眷慕著那個人,但他不能想象炎汐成為一個女人是什麼樣子——從小到大,他們兩個的性格,都是一樣的堅毅剛強。
然而,在聽到炎汐已然成為男子的訊息後,他身體的變異卻已然無可改變地開始了。
那是他們一族無法解除也無法阻攔的魔咒吧?即便是力量強大如新海皇蘇摩,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朝著內心的願望變化。
幸虧自己能及時的死去,否則,炎汐那個傢伙如果看到自己出落成女人,不知道會有什麼樣奇怪的表情啊……嘴角那一絲譏誚越發深了,寧涼再不多想,只是朝著那一處深藍游去。
復國軍戰士們看到右權使拖著斷腿衝出去,一路浮起血光,卻在揮劍揚手招呼大家奔赴牽線,不由個個為之動容。年輕的戰士們眼裡放出狂熱的光,齊齊低首,隨著寧涼往巨石陣開啟的缺口外奔去,將生死置之度外。
背後的螺舟看到了這邊復國軍撤退的景況,立即紛紛湧了過來,追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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