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海死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算是死在了釋空這個小師弟的懷抱中——這是釋空第一次親眼目睹人的死亡,雖然佛經裡常常討論生老病死之事,但是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被嚇得夠嗆。
這一晚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將慧海的屍身搬運回安樂寺中的,平日叫他挑兩桶水他都能晃掉一桶半——但是他卻就這樣咬著牙將慧海的屍身從後山一路揹回了山上,除了因為慧海比他高雙腳拖地之外,釋空沒讓他的身體再受到一點摩擦。
後來釋海想了想,他能做到這個,說是一鼓作氣的悲痛好像也太過於抽象,實際上應當只是因為此時的慧海已經比記憶中那活潑愛搞事的模樣已經遠去太多——面板蒼白沒有血色,眼底的淤青像是幾日都不曾睡過好覺,雙頰微微凹陷,整個人幾乎瘦到脫形。
“來人啊,來人啊,師父,釋圓師兄——”
小和尚的哭嚎聲驚動了凌晨的安樂寺。
從僧房中,一簇簇橙黃色的蠟燭被點亮,各個穿著裡衣睡眼朦朧的和尚們揉著眼從床上坐起來,仔細想了想分辨出這是他們小師弟釋空的哭腔——
於是瞌睡清醒了大半,他們面面相覷,起先還以為是這孩子半夜做了什麼噩夢受了驚……然而仔細想想,那哭聲似乎又過於的歇斯底里。
而此時,釋圓之前便將自己關在房中抄了一夜的經,聽見釋空的哭喊聲時他手中的毛筆一抖,一個“佛”字最後一筆拖出去很遠——
脫離了原本的形。
“……”
垂下眼放下筆,釋圓開啟房門,便看見站在院中那大鼎香爐前的釋空,此時此刻平日裡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看上去卻是極為狼狽——身上溼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別的什麼,臉上哭得亂七八糟,鼻涕和眼淚混進了嘴巴里,而他的背上……
還穩穩地揹著個垂著腦袋、毫無生息的人。
大約是雙腿一路拖地回來的關係,慧海的一隻鞋子不見了,乾淨的白襪上全是髒兮兮的泥土和青苔;小腹微微隆起,褲腳隱約撈起,可以看見他的腳踝處一道道的紅痕,像是被什麼緊緊纏繞過;最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僧袍,褲襠的地方濡溼了一大片,卻又不像是失禁造成……
“釋空?慧海師兄?”
僧人們紛紛圍繞上來,見到慧海分明已經死亡均是大驚——
這一夜,將安樂寺震驚的,果真不僅僅是釋空的噩夢那麼簡單。
安樂寺主持趕來的時候,慧海的屍身已經被人從釋空的背上放了下來,有師兄找來白色的床單罩蓋在了他的身上,遮蓋去了他身上的狼藉以及傷痕,圓海方丈掀開那床單的一角看了看,先是一愣,他盯著慧海那彷彿沉睡的臉看了許久,而後他微微閉上眼,只嘆息一聲——
“阿彌陀佛。”
那一刻,眾人只道師父瞬間蒼老許多。
安樂寺主持法號圓海,他將這法號中二字拆開,分別贈給了他最看中的兩個徒弟,一個是最為大家敬重、禪心最深的釋圓;另外一個,卻是總被他責罰、看似爛泥巴扶不上牆總在上躥下跳的慧海……他們都說,慧海是師父年輕的時候從外帶回,原本他只是窮苦人家要賣掉去祭祀河伯的童男,但幸運的是圓海雲遊時恰巧路過散盡身家將這些孩子們一一解救出來,卻唯獨只帶了慧海一人回到安樂寺中,自小親自教導佛理、手把手教會誦經——
師父看待慧海,或許如同看待親兒一般。
如今慧海死於非命,他自是悲痛難抑——雖說出家人講究六根清淨,忘卻凡塵一些因果孽緣,然而他們這些人聚在一起於安樂寺中,大約本身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
“慧海師兄這是怎麼了?”
“誰也不知道啊,釋空,你在哪兒找到慧海師兄的?”
“看這一身的潮,怕是後山的山泉邊吧……大半夜的,慧海去那做什麼?”
“慧海師兄身上就像是被什麼纏繞過……”
此時,安樂寺眾僧七手八腳地將慧海搬走,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慧海身上,一時間也忘記了他們這小師弟的狀況——不知他什麼時候停下了哭泣也不知他在何時變得安靜,小和尚呆呆地站在那裡,沒有聲音,安靜得彷彿連氣息都沒有了。
他也不再哭喊著什麼。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的師兄們將慧海逐漸搬遠,這時候目光偶然掃過慧海露在被單外那髒兮兮的白襪子,他停頓了下,轉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