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中國知識分子開始萌生了現代的民族國家意識。從晚清梁啟超“群”的觀念到“五四”時期的民族主義,民族國家觀念在中國知識分子之中逐漸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然而,民族國家觀念是一回事,將民族國家作為最高的價值,成為“至上”的境界,又是另一回事。將民族國家觀念視作至上的價值,在現代中國思想史中,除了曾琦、李潢、左舜生的國家主義派,張君勱、張東蓀的國家社會主義派之外,就要算抗戰時期的戰國策派了。
作為戰國策派的核心成員,林同濟民族國家意識的萌生應該發生在青年時代。他16歲考入清華。在當年這所留美預備學校,雖然接受的是全盤的西化教育,但學生們的民族意識反而比一般的學校更加敏銳。林同濟雖然入學較晚,在“五四”愛國運動的三年之後方跨入校門,但上海的五卅慘案、近在眼前的三·一八慘案,都給他留下很大的心靈震撼,有一種強烈的“國將不國”的憂患感。直至他出國留學,國家被瓜分的憂慮依然像死結一般纏繞在心頭。在伯克利攻讀學位的時候,他用了很多功夫收集日本在東北鐵路的資料,透過仔細的研究,發現日本對東三省有鯨吞的計劃。1930年,他同時用中文和英文發表《日本對東三省的鐵路侵略:東北之宕機》一書,用大量的資料揭露日本的侵略野心。不及一年,林同濟的預見不幸言中參見林同濟:《日本對東三省的鐵路侵略:東北之宕機》,上海華通書局1930年版。。林同濟在美國深受刺激,強烈感覺到中國的落後,不僅是國力不如人,更重要的是,中國人的文化和人生觀都有問題,而最緊迫的問題,是在一個國與國之間力的競爭大格局中,缺乏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有組織的力量。
林同濟:緊張而豐富的心靈(2)
林同濟回國以後不到三年,抗日戰爭爆發。他與雷海宗等人辦《戰國策》雜誌,開始全面宣傳“民族至上”、“國家至上”的理念。為什麼民族國家擁有至上的地位和價值?林同濟有一套他稱之為“文化形態歷史觀”為其論證。他深受歐洲的湯因比和斯賓格勒的影響,相信在歷史的演化背後,有著深層的“文化模式”或“文化形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歷史學家的任務,就在於用文化綜合或文化統相(cultural configuration)的方法,發現文化形態演化的規律。他相信,凡是成體系的文化,都會經過三個大的歷史階段:封建階段、列國階段和大一統帝國階段。中國如此,希臘羅馬如此,世界上幾個重要文明無不如此。在封建階段,社會的分層是上下結構的世襲等級制,國與國之間的統治階級彼此可以通婚,互相打通。但到了列國階段,“上下之別”就變成了“內外之分”。種族的差異超過了階級的差別,由此產生了民族主義的自覺。兩個大潮流在列國階段激盪不已:一是個人意識的伸張,二是政治組織的加強。而民族主義正是在這兩個矛盾的觀念之間,搭起一座橋樑,使之融合於一體。那麼,20世紀的中國處於什麼樣的歷史階段?林同濟明確地說:是列國(戰國)階段。眼下的世界大戰,正是列國為了生存而產生的激烈競爭。在此列國紛爭格局下,中國唯有以民族至上、國家至上,作為自己唯一的選擇,這不僅是抗戰時期的特殊口號,也是一種世界時代精神的迴音。
林同濟的民族主義是一種以種族認同為基礎的民族主義。然而,現代的民族主義僅僅是打破階級的溝壑,產生於種族的集體認同嗎?除此之外,是否還有民族的文化歷史傳統與政治共同體建構的內容?關於這些問題,林同濟為了照顧其整體的形態歷史觀,都是無瑕顧及的。即使作為一種歷史哲學,形態歷史觀的許多理論預設和經驗細部也需要反覆斟酌。然而,這些瑕疵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林同濟並不是真的要在學術層面提供一種新的研究正規化,而是為民族主義的新意識形態建立合法性論證。他不是作為專業的學者,而是作為公共知識分子,從事這項工作。
當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而非專業學理來建構的時候,林同濟碰到的問題在於:對於一般的知識分子,可以透過一般的知識論證民族主義的合理性,但對於廣大矇昧的民眾來說,你如何讓他們接受國家民族本位?中國老百姓是有信仰傳統的:信神靈、信菩薩、信祖宗,而且在民間還有一整套完整的宗教禮儀。民族主義和現代國家是否可以代替它們,作為現代公民的膜拜物件?林同濟對此是很猶豫的。作為科班出身的政治學博士,他明白,無論是民族還是國家,都是世俗創制的產物,它缺乏超越性,無法與神聖之物相關,因而難以成為信仰的物件。當民族國家與信仰無關的時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