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潤過了唇,又捏塊方帕小心為他拭乾。
紀鶴齡平生只得一個獨子,獨子又只給他留了三名孫兒,何嘗被知冷知熱的小孩子這般哄過,登時心花怒放,怎奈口齒不清,只能嗚嗚慨嘆:“老朽我也是有孫女兒的人了!”
紀方連連歡喜道賀,又給唐糖端來椅子。
紀鶴齡要唐糖坐得近了,卻別有所指地一哼,嗚道:“紀方,你去,教那些個不肖孫也給我聽明白了,我當糖糖是孫女兒不是孫媳婦兒,看他預備把人往哪兒輦!”
這話罵得,聽者心酸,哪裡有“一些”不肖孫,屋子裡跪的孫子只紀理一個,紀府也只剩他這一根獨苗了。
紀方略有些為難,不知這話該傳還是不該傳。
唐糖同紀方善意一笑,悄悄擺了擺手。老爺子說的話不過是有些許漏風,唐糖能夠聽懂,那位蔫了大人自然也可以懂。
紀鶴齡忽喚:“老二。”
紀理這會兒簡直俯首帖耳得似個兔子,聲音卻仍是一脈冰涼:“爺爺,孫兒在。”
紀鶴齡之前大約正在馴孫子,因始終惦記著唐糖的事,並未曾罵過癮,這刻接了前話繼而訓:“老二,乾州一地,你名下的千來號人命官司尚未料理乾淨,這當口,姓魏的何故要你接手水部?你替他背一身的罵名,炙手可熱的肥缺他交與你來挑,你倆倒是師生情重,姓魏的算盤打得亦極響亮,不過他大概昏了頭,以為工部衙門真是他魏家開的了!”
老爺子大病初癒,說這麼大段話已屬十分不易,說完自是有些喘。
紀方上前,替老頭兒小心撫了一會兒胸口,方才平復。
嚇!千來條人命官司!紀鶴齡話中那位姓魏的,好像正是紀理如今的上官,惡名遠播的工部尚書魏升鑑。
這等緊要話題,唐糖深以為自己杵在這兒極不合宜,趕忙起身欲退。
孰料紀鶴齡偏不答應,非讓紀方將她攔坐下來:“唐糖也當聽一聽,老二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他年少得意,卻得意得忘了形!他往日裡不肯聽我一言專心在家做學問,獨愛……這頂烏紗,既然愛,便當小心行事,何以偏往那死衚衕裡行!”
紀鶴齡說罷,又是一陣氣短胸悶。
唐糖無言以答,只好再遞一回茶,又勸老爺子當歇息靜養。
紀鶴齡茶是喝得甚為安慰,卻絕不肯歇:“唐糖,紀家滿門忠義的名聲被他丟盡了不打緊,可你二哥哥往後的路還長,你須得時時替爺爺提醒他,他將來凡行一步,須得想一想你,亦想一想你們的孩兒。”
唐糖尷尬不已,讓紀二聽她的?
老爺子也真是,以他這位孫兒的能耐智慧,混個貪官昏庸到老,決計不成問題,無非是被世人罵兩句,可這世上捱罵的官……多他一個不多嘛。
紀老爺子好歹也是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大人物,他連紀府的名聲都可以看開,何以又將孫兒的前程說得刀山火海一般。實在是太過言重了。
唐糖見老爺子還在殷殷盼她回話,也只好低頭輕答:“呃……對……是……”
紀鶴齡雖在病中,目光依舊炯炯,對她這麼兩聲敷衍顯然不滿足,唐糖被老爺子盯得面燙,只得又道:“我……二哥哥為官不易,近來家中……之事亦多少擾他心神,爺爺不要太過苛責於二哥哥。他從來就是極有分寸的人,許是少年人求功心切,遇事毛燥,待日子久了,呃……二哥哥自會體味爺爺良苦用心。”
“老二你聽一聽!你口口聲聲要攆走的媳婦兒,是何等的善解人意!”紀鶴齡對自己安排的婚事得意極了,想想便對這孫兒益發來氣,更罵,“差一點被你壞了大事,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爺爺!”唐糖趁機起了身,將老爺子一嗔,卻伸手去紀鶴齡榻裡側取過一隻閒置的軟墊,徑自送去紀理膝下,蹲在他身前柔聲囑咐,“仲夏未至,地上畢竟還有些潮氣,莫要傷了膝蓋。”說話居然還打算伸手扶他。
一不做,二不休,將她留在紀府做成鐵板釘釘的事,嘔死紀二!
紀理自然看透唐糖心機,冷冷往她眼底裡一掃,極低一哼,一把揮開她的手,自接了那軟墊膝下墊了,依舊俯首跪好。
算是妥協了一半,可待他跪妥了,非得掛著那副嫌惡神情,將唐糖觸碰過的衣衫撣了又撣,就好像她的手多髒似的。
這個情,唐糖本就無須他來領。況且紀二爺素來潔癖,莫說撣灰,這會兒就算他將一身衣裳全都洗了,唐糖也是見怪不怪的。反倒是見他氣得不輕,又不好發作的彆扭模樣,教她實在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