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沈浣但覺一些話如同卡在喉間心口,不吐不快,當下緩緩開口道:“當年我初初下山行至潁州,遇到主公聯合十數個兄弟,領了三千百姓起事,數萬百姓河工隨之揭竿而起。我到之時,正逢十五萬元軍包圍潁川,欲圍剿起事百姓。那時……我一腔熱血也和羅鴻那小子無異,仗著自己一身武藝,什麼都不懼,又想揚名立萬,於是單人獨騎生生殺入元軍包圍圈中,救了正自苦戰無路可退的主公。”說著向俞蓮舟搖頭笑了笑,頗有些自嘲,“如今義軍與元軍這傳言愈來愈離譜,說是一人一騎三進三出,其實又怎能這般神勇?那時我雖斬殺不少元虜戰將,自己卻也受了重傷,小腹上中了一刀,失血甚多,全丈一股心氣咬牙苦撐。最後一道前來阻截的元軍便是蘇赫巴魯帶領。以他功夫,那時想取我性命著實容易。可他只與我相鬥了幾十招,便似不經意的露出一個破綻,被我長槍刺中他舊傷,摔落馬下。後來我細細想來,以他功夫,又怎可能如此便敗走?這才明白怕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才放了我一條性命。否則,又哪裡有什麼沈將軍?早幾年便已做了戰場之上無名亡魂。便是連如今的潁州大營,怕也是沒有的了。”
說著,她又倒了一杯酒如江水之中,續道:“後來我統兵攻打羅山、真陽,用的乃是聲東擊西之計。這實是條險策,到今日師兄仍說我那一戰實在太過大膽。但無論如何,這一計卻是剿滅了近兩萬元虜守軍。彼時元虜前鋒,又是他蘇赫巴魯。那時他回兵真陽,手下八千士卒,除了左翼,幾乎被我們全數殲滅。對方鳴金之前,我本有機會將他一箭射殺,只是箭羽離弦之際,想起他當年網開一面放得我一條性命,於是終究手上一偏,只射了他頭上金盔紅纓。到得後來主公之所以見疑於我,多少與這件事情亦有聯絡。”
沈浣言罷,搖了搖頭,笑容之間意味不明,復又幽幽嘆了口氣。
俞蓮舟此時方知沈浣與蘇赫巴魯竟還有這一番難與人言的交情,沉聲道:“我雖不識他,但今日聽他幾句話,儼然亦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今日他能與勁敵痛快慨然一戰,即便戰死,也是心安理得。只可惜你二人一為元虜一為義軍,同為沙場勇將,事必難以兩立。”
沈浣輕聲道:“俞二俠說的是。我亦知他今日戰死沙場,於他來講,死亦無憾。只是這等英雄,雖然惺惺相惜,卻無緣深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今日他死在我槍下,過的些許年月,還能記得蘇赫巴魯這個名字的人,怕是便不多了。而我二人這段交情,也再無人知曉。”
俞蓮舟聽得沈浣語氣落寞,心中亦是微嘆。兩軍先前交戰數年,今後戰事亦遙遙無期,兩軍大將之間這點不可說的交情,無論元軍義軍哪方,便是知道,也絕不會承認。蘇赫巴魯如今已死,以後沈浣這段不能明言卻又無能相忘的舊事便再不會提起,今夜說給了他,想必明日便會永遠的沉下去,再無他人得知。正如這三杯薄酒帶同一縷魂魄隨水東逝,無可追,無可回。只徒留了沈浣一人,今後偶然午夜夢迴,興許會夢到當年有人那一句“能得你為敵,算我蘇赫巴魯這一輩子的仗沒白打!”的豪邁之語。
俞蓮舟伸手,重重拍了拍沈浣左肩,淺淺點了點頭,不言不語。沈浣但覺他目光端肅之中,帶了幾分格外的安慰,在這星垂闊野月湧江流的秋夜中,讓人不知何處而來往何處而終的心緒忽地安定下來。
她不由向俞蓮舟粲然一笑,伸手拿起那隻酒壺,翻身躍上江岸邊一塊巨石之上,將壺中剩餘之酒一口氣撒入江中,又把酒壺往江中一拋,“蘇赫巴魯,若有來生再逢之時,只願你我二人是友非敵,槍戟相向,只較武藝,不拼生死!再看到時你我二人誰能更勝半分!”一番豪語化入夜風之中,不知傳至何方。
俞蓮舟見沈浣這兩日始終埋頭帶兵趕路,偶然之間眉宇間現出些許惘然沉鬱之色,到得如今終於一掃而空。只見她神情疏朗,對月一笑,雙眸仿若星子熠熠生輝,俊秀已極。許是夜色佳好,又或是自己被她神情感染幾分,俞蓮舟笑道:“他若聽得你這一番話,想必是便要急著投胎回來了。”
沈浣見得俞蓮舟神情,聽得他所言,竟是有些呆呆得看著他,吃驚的張了嘴。
俞蓮舟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怎麼?可有不對?”
沈浣連忙搖頭,愣了愣,隨即又搖了搖頭,“俞二俠竟也會……說笑,有些……沒想到。”
俞蓮舟看了她片刻,只緩緩道:“時候不早,你肩傷未愈,早些休息的好。”
沈浣點點頭,正要縱身躍下大石,抬頭去看俞蓮舟,見得月色之下他負手而立,平日中素來端肅的神情在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