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萍看著報紙:“你讓我回來我敢不回來。”
鬱林其說:“就你說的,長痛不如短痛,去辦事處吧。”
吳萍說:“你把條件再重複一遍。”
鬱林其說我沒條件,無條件離婚,只想離完婚,讓你和女兒過上好日子。吳萍把報紙放下,用鼻子哼出一口粗氣。不放心地問:
“東西?”
“我一樣不要。”
“存款?”
“我一分不拿。”
“女兒?”
歸你,鬱林其說,我從今天起,也不再回來看女兒一眼。女兒是姓鬱姓吳,都無關緊要,以後姓了別姓,也無關緊要。然後,他把手放在桌上的一方紙包上,說這是我給女兒買的書,小學、中學、高中全部課程的參考資料,語文,數理化,歷史地理,全有,也算她爸爸的一點心意吧,她上學後講到哪裡,你就把哪些書拿出來給她。說完了,他從腰上取下一串鑰匙,轉下一個銅的,遞給吳萍說,咱們去辦吧。
吳萍接了那鑰匙,順手扔在桌上,拉開抽屜,取出一份紙張,鬱林其接過看了,見是她寫的離婚協議書,就取出筆來簽字。吳萍說你看一遍,鬱林其說不用看,什麼條件我都答應。鬱林其將協議書掀到最後一頁,要簽字時,忽然看見最後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的時間,不消說,這些離婚條件,三年前吳萍都想過寫好了。鬱林其猛然對三年來自己感情的不悟感到羞愧。他旋開筆,在男方二字後邊,寫了鬱林其三個字,又把鋼筆遞給吳萍。
吳萍沒有接他的筆,用自己的筆,在女方二字後面,寫下了吳萍二字。
一切都清了。了結了。
鬱林其說:“走吧?”
吳萍說:“這些書多少錢?”
鬱林其說九十一塊二,吳萍便從自己烏黑的牛皮夾子中取出一張一百元的票,遞給他說我能養得起女兒,也能買得起書。鬱林其沒有接錢,他說這是我做父親的責任,我永生不再來看女兒一眼了,你不能不讓我給女兒留些什麼。你要不接錢,吳萍說離完婚,我就把這書燒掉,我不能讓女兒記住,她一輩子有過你這樣一個爸爸。鬱林其盯著吳萍的臉,他冷丁兒覺到,這張臉又醜惡,又可憎,他極想極想朝那臉上抽去一耳光,讓她的嘴角流一行血,可他只瞟了一眼,便接了那張錢,說:
“走吧。”
她說你找我八塊八毛錢。
他找了她十塊錢,她說沒零的?他身上有零的,他回她說沒零的。她拿著那十塊錢,到外面去了好一陣,換成碎錢回來了,一進門就遞給了他一塊二毛錢。接過那一塊二毛錢,他確實覺得和她再沒瓜葛了,和這豆芽衚衕再沒瓜葛了,和這個都市也沒瓜葛了,以至覺得,和這個世界,也極少再有瓜葛了。他忽然想回家。回伏牛山區的老家。他覺到山下的那方村落,才是他扯不斷的瓜葛之地。從那裡走出來,也該回到那裡去。那裡有他的老孃,有父親留給他的舍。當兵走的時候,娘說最後你給你爹燒炷香吧,他就跪在爹的牌位前,點了一炷香。那當兒,娘說你出去別忘了家,天變地變,家是不會變的;走千里,行萬里,家總是你的家。他忽然想回來。他想離完婚,辦一些在部隊該辦的事,算好時間,覺到壽終到了,便請假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屋裡,埋進老家的土裡。他才三十有餘,葉落歸根的想念,驟然間佔滿了他整個身心。他還想起了李妮子,想,當初要和李妮子結婚,也許會是一個很好的家,夜間洗過了腳,讓李妮子去把髒水倒掉,妮子會很樂意去做的。他四下看看過了六年的這個家,陳設、傢俱、被褥、衣架、還有他從連隊帶回來的吃飯小凳,那上面還印有軍用的字樣。這屋裡的一切,他都流連一眼,至尾,把目光又落在吳萍身上。
吳萍靜靜默默坐在床上,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兩眼平淡地望著門外。院落很空,人都上班了,有麻雀在門口蹦跳,啁啾出單調的響叫。
他說:“兩清了吧。”
她說:“清不了,為啥你早幾年不同意離婚?我三十二歲了,你熬煎了我八年的青春。”
他說:“算我對不起你好了。”
她突然抬起頭,利眼看著他,說鬱林其,離我要離個明白,你說實話你為啥突然同意離婚了?比我吳萍還堅決,你說你是不是在外面已經找好了人。
鬱林其動一下身子,倚著桌角,默了一陣,說:
“我有病了,活不了幾天啦。”
她的目光慢慢柔和下來,疑疑惑惑的。
“什麼病?”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