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量只覺臉皮熱辣辣一燙,他為對付轅門,手段確實已是無所不用其極,這一點他倒並不惶愧。只是華胄果然心思續密,一猜中的。令人生愧的是他也猜知文府相邀臂助的還有北朝‘金張門’的好手。‘金張門’是北朝鎮護朝廷的當今一大門派,趙無量身負家國之辱,如今為勢所迫,卻幹聯上北朝之人,為華胄點破,自覺羞慚。尤其讓他生愧的還並不是華胄,而是並不知情的趙旭聞言後那望向他的猶疑的雙眼,侄孫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刺得趙無量雙頰生赤。好在夜色中,並不明顯,一切的陰謀計算都可以藉這黑夜隱藏。趙無量強自鎮定道:“不錯,胡先生適才是與畢結相遇,只怕現下正對峙在坡下那片小密林叢中,華兄如能料理了小老兒兄弟倆,就可馳援了。”
華胄卻像不急,當此大亂,反鎮定下來。他望著駱寒於對岸被‘九大鬼’環圍住的身影,淡淡道:“小可倒不急。趙無極老不是說要與在下清敘一番嗎?如此冷風荒夜,壁觀生死纏鬥,石頭城上撫今追夕,共話興亡萬古,倒也是平生難得之趣了。”
趙無量倒沒想到他會這麼鎮定,拖下去對自己只怕比對他更有利,不由長長疑問了聲:“噢?”
華胄卻已撫膝坐下。他華服甚都,坐之於地,灑灑落落,全無顧惜的神情。其人風概,倒要較當世一向自許才調的袁寒亭更高出不知凡幾。只聽他道:“趙老如何不坐,江湖無暇,我久慕高名,未嘗一會,常引為平生至憾。今日得晤,何妨小坐共話,一償華某宿願。”
趙旭怔怔地望著華胄,只覺這荒城之上,他孤身陷敵,卻都雅瀟灑,爽雋如常,實為平生所僅見。
趙無量與趙無極相顧一眼,成犄角之勢把華胄圍在中間坐下。他們坐得看似隨意,卻進可攻、退可守、又能護住趙旭,只此一坐,便可見出宗室二老那非同尋常的江湖歷練。
華胄卻似無覺,仰天望月,半晌廢然道:“從華某初入轅門至今,彈指之間,歲月如梭,沒想已近十年了。”
他人側顧向趙旭,淡淡道:“這位,就前聖上殿下的遺孤旭哥兒嗎?二位前輩,真是所謀也深呀。”
趙無量面色一變。趙旭的身世是個秘密,江湖中幾乎無人知道,沒想會被華胄一語道破。只聽華胄道:“當年康王南渡後,又有太后隨秦檜於北朝逃歸。沒想其後,又有世子歸來,當時太子已逝,秦相為阿附皇意,一意證之為偽,竟打算幽閉其一生,這可算本朝南渡後第一大宗室醜事了。不想二位前輩還將其救出,養於江湖,這番功夫,廢得可不小呀。”
他似極熟於本朝朝野秘事。閒閒言來,句句中的。——這話卻真,當年趙構正位臨安後,欽親所立太子也曾逃南,其後病逝。其後又有世子南逃,趙構為惜帝位,斥其偽冒,幽閉以圖秘殺之,此事朝野雖有風聞,但一向無人敢言其事,華胄淡淡說來,口氣頗為嘆喟。他轅門一向衛護朝廷,趙無量也沒想到他會直言如此。
華胄看著江對面的金陵城,輕舒了一口氣:“是誰最先看出這個城池是有著王氣的呢?從東晉至南陳,六朝金粉,烏衣子弟,裙展風流,煙花之名,盛傳秦誰——舊時王謝、堂前燕子,今日樓臺、檻外寒潮,前事無蹤,但只名字就夠讓人感到幾分惻豔了吧?——諸如胭井,諸如雨花臺……雨會開出一朵什麼樣的花呢?什麼樣的胭脂落在井裡會留下一漬傳誦近千載的香豔?朱雀橋邊烏衣巷,巷中子弟今何在?人云金陵城中就是茶傭腳伕,也帶有六朝煙水之氣。那麼樣輝灼麗地絢爛過,又那麼一遮無及的頹落。這一切,都為了什麼呢?”
趙無量也沒想他會忽然大抒感慨,心中卻已被他的話引得有些蒼茫了,廢然地望向城下,他心裡想起的卻不是金陵,而是中都舊地:開封。
北宋舊都名為東京,所謂東京,就是今日的開封了。開封府的繁華,倒的確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趙無量幼年、青年乃至壯年都是在開封府渡過的。他生長帝室,幼居宮掖,想起那時的上元佳節、燈火稱勝,千門萬戶、遊人如織,太液波澄、金吾不禁,樓臺水榭、羅幃深深,香車寶馬、芳塵細細,金明池頭、樊樓腳底,紫陌歸來、紅塵嬉罷,蹴躪放鷹、鬥雞走狗,瓦肆勾欄、清歡如咋……這一生,怎能忘記那繁華之樂?
華胄望著他,卻似看到了他心裡,淡笑道:“看趙老面上神色,卻似回憶起舊日那清歡如夢的宣政風流一般。”
一直沒開口的趙無極卻在他背後廢然一嘆道:“江山如舊,正自心情迥異。”
華胄面上神情一振,順勢道:“趙無極老也有新亭之慨?”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