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念評書的場所,是一個幾乎廢棄的土坯房,房子的一半是馬圈,另一半則是用麥秸之類打成的地鋪,聽評書的幾乎都是老頭,平常的大概也就七八個,他們有的自己拿著凳子,有的直接躺在地鋪上聽。
在地鋪的旁邊,還放著一口棺材。過去農村裡,家裡有老人的人家,有提前貯備棺材的傳統不過準確的說那應該叫“壽材”。念評書的土坯房裡,就擺著一口那樣的“壽材”其實不管怎麼叫,反正就是口棺材。
我從小就愛聽故事,所以每次念評書,我都幾乎一次不落的到場。那群老頭,看我這麼小的一個小孩,竟能安靜的坐在那裡,和他們一樣聽評書,一開始感覺有點奇怪,不過後來就習慣了。
比我更鐵桿的聽書迷,恐怕就數王老頭了。
王老頭身體很不好,有氣喘病,嚴重的時候夏天都喘,更不用說冬天了。所以,在聽評書時,為了使自己的喘息聲不影響他人,他總是坐在離別人很遠的角落裡。
他脾氣很倔,輕易不說話,不過一開口,基本上就是和人吵架。我記得,從沒見過他和別人客客氣氣的說話過,不是和別人抬槓,就是讓別人下不來臺。因為他脾氣這麼古怪、孤僻,所以他人緣特別不好,連他兒子也懶得搭理他。
記得那年的臘月,天氣很冷,外面北風呼嘯,因為鄉里要電網改造,所以要停半月的電,電視是看不成了,無處消遣,所以,只能每天都要到那個土坯房裡,去聽他們念評書。那段時間裡,聽評書的人多了起來,最多的時候可能有十多,擠了滿滿一屋。
不知怎麼的,最鐵桿的書迷王爺爺卻沒來。
後來聽別人說,王爺爺病的很厲害,而他唯一的兒子,去一百多里外的地方,去給人家做石匠活了,而兒媳婦懶得管他,他人緣又極差,所以根本沒人去他家探望。不過,好像有人說,王爺爺恐怖熬不過那個年了。
不過,接下來的怪事發生了。
冬天,夜長。所以有時候念評書,會到凌晨一兩點,才散場。但一過晚上十點,人就慢慢的開始散去,到午夜時分,可能只剩下四五個人。那剩下的絕對算是發燒級“書友”了。
我就是這發燒級裡面的一個。
記得那天的夜裡,外面下起來大雪,書場裡,人也越來越少,大概到十一點多的時候,只剩下大概五六個人。
屋裡只點了一個蠟燭,唸書的那個人,坐在昏暗的燭光旁邊,悠悠的讀著。忽然,那個已經有點破爛的房門,被人推了一條縫,一陣陰冷的風吹進屋裡,燭光一陣跳動,幾乎要熄滅似的,圍坐在蠟燭旁邊的人,連忙拿手去捂,同時,屋裡這五六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進來的那個人身上,不用看臉,但看那走路佝僂、蹣跚的身影,就知道是王爺爺。
其中一個人問道:“原來是王大爺啊,聽那誰說你病的很厲害,這不是好好的嗎?”
王爺爺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只是木然的搬著他那個小板凳,一步步的挪到那個屬於他角落裡,然後像往常一樣,坐下來聽書。
大家都知道他那臭脾氣,所以也沒人再理他,接著唸了起來。
而離得最近的就是我了。因為我小,所以腿腳比較靈便,喜歡爬到那個棺材上面,躺倒棺材蓋上聽書,那種姿勢很舒服,而那個棺材,就緊靠著王爺爺坐的那個角落。在這個簡陋的書場裡,我和王爺爺的位置是比較固定的,所以我對他那因氣喘、而異常沉重的喘息聲,非常熟悉。
本來有點困了,不過王爺爺進來,一股寒氣也帶進屋裡。我頭腦變得清醒起來,等我在外面尿了泡尿、回到屋裡、爬到棺材蓋上繼續聽書時,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怎麼聽不見王爺爺那標誌性的喘息聲了。
我和他的那個距離,平時即使是在嘈雜的白天,他的喘息聲,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為什麼這麼寂靜的夜裡,卻聽不見了呢?難道是哮喘病好了?
我藉著昏暗的燭光,偷偷的看了一眼枯坐在角落的王爺爺,忽然發現,他的臉和平時很不一樣臉上所有的皺紋好像都舒展開了,過去總掛著那種喘不過氣來的痛苦表情,現在則是從未有過的安詳,只是顯得有些發呆。
原本趴在我身邊的一隻黑狗,忽然站起來,走到王爺爺坐得那個牆角,翹起後腿,往王爺爺的身上撒起尿來,但王爺爺依舊面無表情,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我連忙坐起來,對狗喊了一聲,想把它嚇跑,免得王爺爺被狗尿一身。聽到我喊,讀書的寶生叔馬上停了下來,其他幾個圍坐在他旁邊的幾個聽書人,也轉過身來看我,並問:“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