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懷念總是有憑的,那消逝的大唐盛世啊,我來祭你,說什麼呢?我對你的追思,湧到了唇邊,又遽然退回到我心深處。最深的懷念叫千言萬語都化做虛無。
對前朝最深的哀思,最濃烈的感情流露在筆端,一曲豔歌裡見著日新月異,時代更迭,洪昇與此早隔了萬水千山。清朝人寫唐朝事,連遺蹟也沒有了,只能拾起唐人詩詞裡的那些瓊屑,縫縫補補。在別人的唇舌之間打轉,哪還能激起火花,激起的也是口水。
康熙喜歡聽崑曲。他喜歡《長生殿》,經常看連本大戲而不厭倦。皇帝的意志影響著潮流的演進,主流文化如此,當時的大眾追捧不迭,哪有人敢質疑皇帝的品味?當大家都眾口一詞,方向一致時,提出與之相悖的觀點,必然遭致冷落,###,甚至嚴懲。被大眾捨棄或捨棄大眾,都會揹負孤獨,成為其他人眼中的異類。
一個人能夠堅持內心的不順服比順服更艱難。
就算今日,大眾仍難擺脫這種望塵下拜的媚俗心態,隨便哪個名人冒出來忽悠幾句尚且有廣告效應,何況康熙這麼有品味有修養的歷史名人?他早已不是有名而是權威了。我當初可不是受了影響?心想康熙說好的話,應該不會差吧,那我也要看看。
公平地說,《長生殿》的傳概寫的真不錯,是個好開頭,看得我振奮不已:“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迴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聖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徵。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
《長生殿》(2)
這段話真是清潔有力,我能夠感覺到,洪昇提筆寫下這段話時,他胸中激盪著不平氣,不吐不快。好像一個人行走江湖,意氣激揚,劍做龍吟。絕不能掉頭走開,置之不理。
他說:今古情場,有誰能夠真心到底?如果真有精誠不散的,最終必定結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
“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說的多麼透徹!我們別忙著感慨情深緣淺不得已,別支支吾吾給自己找一大堆理由,以期減輕自己道德上的負罪感,人先要學習對自己誠實,再來學習感情。我不夠愛你,就是不夠愛你,這沒什麼好推搪的。感情本不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事情。我不愛你,也無需內疚,忙著用鏹水給自己消毒。
緣慳並非天作弄。說到底還是無情。有情的話,真的應了那句:“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不說遠的,就說《牡丹亭》裡的杜柳二人,還沒見面,杜麗娘就為他害相思死了,兩人不單隔了千山萬水,隔還了生死,憑著堅定的信念依然走到了一起。
柳夢梅選擇相信杜麗娘,為一個死人開館,單憑這份膽氣就是人中龍鳳了。說實話,就算她死而復生,與活人無異,午夜夢迴,想起身邊睡著的人曾是死過的,在土裡埋了三年,誰能沒有一點心理陰影?柳夢梅就能沒有這樣的顧慮。也只有這樣赤誠的情種,才當得起杜麗娘無怨無悔。
可惜接下來的梗概就讓洪昇洩了真氣:“天寶明皇,玉環妃子,宿緣正當。自華清賜浴,初承恩澤。長生乞巧,永訂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闐起范陽。馬嵬驛、六軍不發,斷送紅妝。西川巡幸堪傷,奈地下人間兩渺茫。幸遊魂悔罪,已登仙籍。迴鑾改葬,只剩香囊。證合天孫,情傳羽客,鈿盒、金釵重寄將。月宮會、霓裳遺事,流播詞場。”
他這個概括寫的真不賴,一看就是出自《長恨歌》,劇情都不改。卻也難怪,《長恨歌》和《長生殿》的關係,就像是原著和劇本的關係。原著一旦太經典,劇本就只在旁枝末節上做一些豐富渲染。彷彿只能為之著色上妝,實在難以有本質的超越突破。
洪昇是聰明人,懂得藉助崑曲美好討巧的形式,將詩詞敷衍成戲文,讓潛在的七情六慾迸濺而出,化為奔流。形式的通俗,更利於故事的流傳,可嘆他本身文辭鄙陋,才華不逮,導致這個本子偶有閃光,最終卻不免流於豔俗,經不起推敲。
他用了濃豔的筆墨來鋪陳楊妃如何受寵。虛構了定情夜兩人歡宴的場景,不幸是虛構地很拙劣,把明皇和楊妃的恩愛扭曲成暗藏心機的應酬,看上去像是兩人無所事事坐在那裡互相吹捧,肉麻足了,唯獨不見真心。
(生)“寰區萬里,遍徵求窈窕,誰堪領袖嬪牆?佳麗今朝、天付與,端的絕世無雙。思想,擅寵瑤宮,褒封玉冊,三千粉黛總甘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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