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3 / 4)

小說:史鐵生隨筆:病隙碎筆 作者:

但是死,那麼容易嗎?我是說,誰能讓“無用的熱情”死去?誰能讓宇宙的熱情的訊息飄散?誰能用一瓶安眠藥讓世界永遠睡去?

宇宙這隻花瓶是一隻打不爛的魔瓶,它總能夠自我修復,保持完整,熱情此消彼長永不衰減。人間這出戏劇是隻殺不死的九頭鳥,一代代角色隱退,又一代代角色登臺,仍然七情六慾,仍然悲歡離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終於知不知,各種訊息都在流傳,萬古不廢。

五十四

這也許荒誕。荒誕如果難逃,哀嘆荒誕豈不更是荒誕!荒誕如果難逃,自然而然會有一種猜想:或許這人間真的不過是一座煉獄?我們是來服刑的,我們是來反省和鍛鍊的,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下放與下凡異曲同工。迷信和神話中常有這類說法:天神有罪,被譴人間,譬如豬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帥”一般受了紅塵的引誘。好吧,你就去紅塵走一遭,在肉體的牢籠中再加深一回對苦難的理解。賈寶玉和孫悟空這一對女媧的棄物,也都是走了這條路,不過比八戒多著自願的成分。

這樣的猜想讓人長舒一口氣,彷彿西緒福斯的路終於可以有頭,終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萬事大吉,但細想這未必美妙,徹底的圓滿只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五十五

經過電子遊戲廳,看見痴迷又疲憊的玩客,彷彿是見了人間的模型。變幻莫測的遊戲是紅塵的引誘,一臺臺電腦即姓名各異的肉身。你去品嚐紅塵,要先具肉身——哪一樣快樂不是經由它傳遞?帶上足夠的本金去吧,讓慾望把定一臺電腦,靈魂就算附體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螢幕一亮你已經落生人間。孩子們哭鬧著想進遊戲廳,多像一塊塊假寶玉要去作“紅樓夢”。慾望一頭扎進電腦,多像靈魂鑽進了肉身?按動鍵盤吧,學會入世的規矩。熟練指法吧,摸清謀生的門道。謝謝電腦,這奇妙的肉身為實現慾望接通了種種機會——你想做英雄嗎?這兒有戰爭。想當領袖嗎?這兒有社會。想成為智者?好,這兒有迷宮。要發財這兒有銀行可搶。要拈花惹草這兒有些黃色的東西您看夠不夠?要賭博?咳呀那還用說,這兒的一切都是賭博。

你玩得如醉如痴,噼裡啪啦到噼裡啪啦,到本金告罄,到遊戲廳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遊戲日新月異踏過你殘老的身體,這時似乎才想起點別的什麼。什麼呢?好像與快樂的必然結束有關。

荒誕感襲來是件好事,省得說“瞎問那麼多有什麼用”。其實應該祝願瀟灑從頭至尾都不遭遇荒誕的盤查,可這事誰也做不了主,荒誕並非沒有疏漏,但並不單單放過瀟灑。而且你不能拒絕它:拒絕盤查,實際已經被盤查。

五十六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樣。作惡者怕地獄當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詐。瀟灑擔心萬一來世運氣不好,瀟灑何以為繼?英雄豪傑,照理說早都置生死於度外,可一想到宏圖偉業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總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為畢竟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哪兒?

然而人什麼都可能躲過,唯死不可逃脫。

可話說回來,天地間的熱情豈能寂滅?上帝的遊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訊息總要傳達。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慾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五十七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裡,在與他人的交流裡,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裡,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裡,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

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訊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所有的訊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唯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訊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訊息連線起來,便是歷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資訊庫裡,所有的訊息都死過,所有的訊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訊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臺機器吧——有時候不得不這樣,但把訊息複製下來,重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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