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眼中,折彥衝的第一反應就是羞慚,由羞而惱,由惱而怒,睜開眼睛就要把她罵走,但昏暗中見到妻子那半頭白,右手與妻子相握互相感受對方的面板與體溫,二十多年來相濡以沫的日子一一在眼前晃過,忽然覺得傷口處不那麼痛了,要將完顏虎罵走的話便出不來,嘴張了張,道:“對……對不起。”
完顏虎一呆,隨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兩行濁淚從面頰滾下,道:“別說了,咱們回家去,會好起來的。”
回家……折彥衝幾乎已經忘記“家”的感覺了,他甚至曾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個“家”,但這時聽完顏虎一提起“回家”二字,才驀然現自己還是有個家的——完顏虎保住的那個地方,不就是他的家了麼?
折彥衝傷在臉部,嘴巴動彈的幅度大了就會牽動傷口因此說話不方便,這時只是點了點頭,但這一頷中卻帶著沒有保留的信任。
完顏虎見丈夫神色疲憊,問道:“御醫開了藥沒?吃了沒?”折彥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完顏虎嘆道:“你們男人啊,永遠不會照顧自己的!我出去問問。”抹了眼淚,出帳去安排這些事情。
妻子出去後,折彥衝才轉過頭來,看見了另一張極為熟悉的臉——那是他的弟弟。這個臨時布開的帳篷裡沒有第二張椅子,楊應麒就直接坐在地上,見折彥衝望過來便坐近了幾步,兄弟無言對望了片刻,折彥衝才道:“怎麼不說話?”
楊應麒道:“我不知道說什麼。”
折彥衝深吸了一口氣,問:“你怎麼會來?”
楊應麒道:“狄叔叔過身,我來奔喪。不料就聽見前線傳來不利的訊息,我想大哥或許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暫時留下了。”
折彥衝道:“他們沒趕你走麼?”
楊應麒道:“趕過,還沒出門又讓我留下。”
兄弟二人這幾句對話,語氣平淡有如白水,過了一會,折彥衝又問:“京中形勢如何?”
“還好。”楊應麒道:“沒人敢拿主意,所以個個心裡都很亂,但表面上卻很平靜。”
折彥衝哦了一聲,閉上眼睛,似乎在猶豫,終於嘆道:“這次是我錯了。當初……真該聽你的話。”他說這句話時似乎有些激動,抽*動了傷口疼痛起來,沒受傷的半邊臉也因之而抽搐。
楊應麒忙道:“不,不能這麼說。歧路亡羊時,走左邊的路找不到,走右邊的路未必就一定找得到。當初我也是沒信心。”
折彥衝喃喃道:“如果左右都找不到,那卻該往哪裡去?”
楊應麒道:“岔路太多,其實也不止左右兩條。選擇其中一條道路就能找到,那是幸運,一條路走不通再走另外一條路繼續找,那就是經驗。”
折彥衝道:“要是還找不到呢?”
“關鍵不在於找不找得到。”楊應麒道:“關鍵在於還有繼續尋找的力量。”
折彥衝輕輕一嘆道:“我們……我們還有找下去的力量麼?”
“有!”楊應麒道:“東周狄變,五胡亂華——那麼危險的境況下都撐過來了,我們今天的形勢要比他們好得多。”
“那太遠了。”折彥衝道:“人生不滿百,憂慮千年太可笑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對接下來的形勢有沒有把握。”
楊應麒低頭不語,折彥衝道:“在來見我之前,這些事情你都還沒想好麼?”
楊應麒這才道:“外事不足為憂,至於內部……朝廷上下,還有不少心懷國家的忠臣良將。只要六哥不亂來,那就不會出亂子。”
折彥衝哼了一聲,身子一陣抖動,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如果他亂來呢?”
楊應麒上前扶住了他,說道:“自漠北平定,天下人心思安,六哥真要亂來,我們也有七成勝算。”
“七成……”折彥衝吟哦道:“那也不錯了……不過不是我們,是你……”
這時完顏虎已經捧了藥進來,問道:“哥倆在說什麼?什麼七成八成、我啊你的?”折彥沖淡淡一笑,並不回答,帳外已走了四個人進來,兩個是御醫,一個是劉仲詢,一個是林輿,完顏虎先服侍折彥衝喝了湯藥,跟著督促御醫清洗傷口、換藥。
見到完顏虎之前,每逢御醫換藥折彥衝都要先召近衛軍將士環列在旁,一旦御醫行動有異便加處決,饒是如此他也都硬撐著不願完全失去知覺,在人意志力的自制下保持某種程度的清醒,可這樣一來,一方面加劇了自身的痛苦,另一方面由於肌肉高度緊張也給治療造成了障礙,而治療者在閃閃刀光中振股戰慄、束手束腳也沒法盡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