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活下去的,我不能沒有你啊。”
“哦,我可以死而無憾了。”她的聲音變了,掩面而泣。過一會兒,揩乾眼淚,她又破涕為笑了。
“起初,我常向上帝禱告,祈求他不能先讓我歸天,因為我不想讓你伯父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我不願讓他受苦,可現在我明白你伯父看待受苦並不像我看得那麼嚴重。他想活得比我長,我從來就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我想要是我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他肯定再婚。所以我願意先歸天,菲利普,你認為我自私吧?但是假如他先歸天,我可受不了。”
菲利普吻她那滿臉皺紋的、瘦削的臉頰。他不曉得為什麼,見到她對伯父那勝過一切的愛,竟莫名其妙地感到羞愧。她竟會關心一個如此冷淡、自私和粗野放縱的人,簡直不可思議;他隱約地覺察出她心裡也知道丈夫的冷漠和自私。這些她都清楚,可是卻照樣謙恭地愛著他。
“你會收下這筆錢的吧,菲利普?”說著,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手,“我知道你沒有這些錢也行,但你收下來會使我多麼快活。我總想替你做點什麼。你瞧,我自己沒養過孩子,我疼愛你,好像你是我的親生兒子一樣。你小時候,我幾乎常常希望你生病了,這樣我可以日夜地守護著你,我也知道這樣想不對。不過你只病過一回,並且是在學校的時候。我很想幫助你,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也許有朝一日你真的成了偉大的藝術家,你就不會忘記我,你會記得當初是我助你一臂之力的。”
“你太好了,”菲利普說,“我非常感激。”
她那雙疲憊的眼睛裡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噢,我太高興了。”
ⅩL 幾天以後,凱里太太到火車站為菲利普送行。她站在車廂門口,竭力忍住淚水。菲利普的心情既不安又急切。他渴望遠走高飛。
“再吻我一下。”她說。
他將身子探出窗外,吻了吻她。火車開動了,她站在小站的木頭站臺上,揮動手帕直至見不到火車。她心情異常沉重,回牧師住宅的這幾百碼似乎特別的遠。她想,他渴望離開,這是夠自然的,他是青年人,未來在向他召喚;而她——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來。她心裡默默祈禱,求上帝保護他,讓他免遭誘惑,賜他幸福、走運。
但菲利普在車廂坐下來不久就不再想她了,他只想起自己的未來。他已寫信給海沃德介紹的奧特太太——那位女司庫,海沃德已將菲利普的情況告訴她。此時,菲利普口袋裡還裝著她請他第二天去用茶點的一份請帖。到了巴黎,他將行李堆在出租馬車上,慢慢地穿過鬧街,過了大橋,沿著拉丁區狹窄的街巷行走。他在德埃科勒斯旅館租了一個房間。這家旅館位於離蒙帕納斯大街不遠的一條簡陋的街上。從這兒到他學畫的阿米特拉諾美術學校很方便。一位侍者提著他的箱子登上了五段樓梯,把菲利普領進一間小房間,房裡因窗戶緊閉而散發出一股黴臭,一張木床佔去了大部分的空間,床上撐著紅稜紋平布帳幔。窗子掛著失去光澤的同樣布料製成的厚窗簾,五斗櫥兼作臉盆架。大衣櫥的式樣令人想起開明國王路易·腓力普。糊牆紙因年深日久顏色已褪,成了深灰色,但上面褐色葉子的花環圖案還依稀可見。菲利普認為這房間古雅、迷人。
雖然夜深了,但他激動得無法入眠。他走出旅館,步入大街,向著燈光走去。他來到了火車站。車站前面的廣場閃爍著強烈的弧光燈。黃色的電車似乎從四面八方透過廣場,喧鬧異常。他興奮得放聲大笑。周圍到處是咖啡館。偶爾,由於口渴,也想接近人群,菲利普便在凡爾賽咖啡館外頭的露天小桌旁坐下來。其他的桌子都坐滿了,因為這天晚上天氣很好。菲利普好奇地注視著周圍的人,有小家庭聚首,也有戴著奇形怪狀的帽子,留著怪模怪樣鬍子的男人在指手畫腳、粗聲粗氣地聊天。他的鄰坐是兩個樣子像畫家的男人,身邊還有女人陪著,菲利普希望她們不是畫家的合法妻子那才浪漫呢。背後,他聽到有幾個美國人大聲地爭論藝術問題。他興奮極了。他就這樣坐在那兒,筋疲力盡,卻高興得懶得起身,很遲才回去。當最終上床時,他全然睡不著,傾聽巴黎的五花八門的嘈雜聲。
第二天大約用茶點的時候,他上貝爾福獅子街,在通往拉斯佩爾街的一條新街上找到了奧特太太家。她是個30來歲的小人物,帶鄉下氣並有意擺出一副貴婦人的風度。她將他介紹給她母親。不久他發現她已經在巴黎學了3年美術了。後來,又知道她和丈夫分居。小會客室裡有一兩幅她畫的肖像畫,在沒有經驗的菲利普看來,它們似乎很有藝術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