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一成不變地重複了很多年,但每次聽在耳裡,都讓宗雪竹心酸不已。
“沒吃飽吧?”他又說。
不過,宗雪竹並不認為這話僅僅出於他自身的飢餓感,反倒認為這話更多地出於他內心深處一種異常清醒的渴念。因為他每說這話時,渾濁的眼睛裡總會閃現出誨人不倦的慣有神情,彷彿他失去的不是記憶,而是儲存記憶的鑰匙。不僅因為他是自己的啟蒙老師,確是因為他丟失了開啟記憶的鑰匙,宗雪竹才經常來看望他,希望哪一天他會認出自己,從而找回那把開啟記憶的鑰匙。
第三章(3)
看罷皇甫先生,宗雪竹不慌不忙地向漢口行進。從靳崗教堂經過時,看見拳民正以血肉之軀攻打著固若金湯並且不斷響起槍聲的靳崗教堂,他就把腳步停了下來。一個被子彈擊中肩膀的拳民忍著劇痛告訴他,靳崗教堂不但容留了大批大逆不道的教民,還藏匿著二十四個分別從彰德、內黃兩地逃來的洋人,他們不是妖言惑眾的傳教士,就是來中國盜寶的礦師。他後來才知道,羅西尼神父和福記公司的勘探人員後發先至,此前曾在靳崗教堂停留過。他正準備離開時,一隊荷槍實彈的官兵突然出現在靳崗教堂的護城河外。他到了漢口之後才弄明白,這隊官兵是奉命前來營救洋人的,促成這道命令的是湖廣總督張之洞。他尾隨著二十四個被營救出來的洋人和四十部滿載著行李的車輛來到一個叫新店的地方。在那裡,數千名拳民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四面八方,把洋人團團圍住,阻斷了他們的去路。可他卻不願意看熱鬧了,繞過人群繼續前行。他沒想到的是,他到達漢口的同時,那些洋人在官兵的保護下也到了漢口,漢口成了他們的避難所。不過,那四十部滿載著行李的車輛卻失去了蹤影,因為他們在突圍的過程中開槍打死了一個拳民,憤怒的拳民把他們的車輛全都砸毀在那個叫新店的地方了。
所以,一到漢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問宗雪巖,漢口何以如此安寧,活像一處世外桃源。
“大哥沒在路上聽說嗎?”宗雪巖說,“張總督和洋人談妥了一個協議,說是要東南互保,凡參加這個協議的地方只要不禍害洋人洋教,不縱容拳民,就可以免受戰亂之災,就可以免遭塗炭。”
“原來如此。”宗雪竹說,“漢口開埠己久,商賈雲集,洋務比比皆是,那張總督可謂用心良苦!”
這是宗雪竹第二次旅居漢口。與初次旅居漢口的情形相比,出於父親一位故友的照顧雖然無可挑剔,但是那種情形畢竟是寄人籬下,而這次卻是出於弟弟的一再邀請,盛情難卻之下,就促成了不分彼此的兄弟相聚。他和宗雪巖容貌酷似彷彿孿生,脾氣相近儼然一人,然而父親生前就洞穿了他們迥然不同的志向,留下的遺囑十分有利於兄弟二人各奔前程。根據父親遺囑中關於析財分家的內容,他分到了一座深宅大院和兩千畝土地,宗雪巖則把家中的大部分積蓄換成了銀票,舉家遷居漢口,坐地為賈,做起了生意。他娶了一個名門之女為妻,完全出自父親無可違拗的媒勺之言,後來又納了一個小家閨秀為妾,卻是母親軟硬兼施的結果。宗老夫人對出身名門的大兒媳婦無可挑剔,只對她陰盛陽衰的生育現象深感憂慮,所以不等大兒子完全同意,就迫不及待地敲定了迎娶另一個大兒媳婦的良辰吉日。但對小兒媳婦,宗老夫人卻不管不問,好像小兒媳婦的生育現象無論陰盛陽衰或是陰衰陽盛,都無關緊要。當初,小兒子決定經商時,宗老夫人和大兒子一樣,也只是迷惑不解而已。
在很多人看來,宗雪巖文質彬彬,一如祖先囑留的書香門庭,雖無功名卻才華橫溢,無論如何也不會改換門庭。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範嘉言成為浪跡天涯的行商不久,宗雪巖對商賈之道暗戀已久這件事情就被他本人公開了。包括宗雪竹在內,所有的人雖然都感到很意外,卻都在他舉家遷往漢口時,壯行似地把他送出了很遠很遠。他僅用短短四年的時間便在漢口創下八家商號的業績透過範嘉言傳回雍陽,神話般的業績不僅叫鄉民們歎為觀止,宗雪竹為自己當初的偏見汗顏的同時,還對弟弟的創業精神讚不絕口。當初的一個晚上,宗雪竹和弟弟談了很久,一再勸他認真想一想黃土生金的道理,一心想讓他回心轉意,打消捨本逐末的念頭。但他心意已決,宗雪竹終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從古至今,”那時,宗雪竹耐心地對弟弟說,“本富為上,末富次之,奸富為下。若非奸富,末富本也無可非議。好吧,你就好自為之吧。”
起初,宗雪竹懷疑他是受了範嘉言和吳浩宇的蠱惑才甘願捨本逐末,決定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