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弱小時已不能憐憫弱小,實在能對我日後的強壯指望些什麼呢? 。 想看書來
《我的青春回憶錄》第一章 天國(7)
差不多三十年以後,我偶然路過這所幼兒園,門上的紅漆已經剝落,也許早就剝落過多少次了,兔和鴨自然也不在了。而且,幼兒園就要拆掉了。“一定要拆嗎?”我問。回答是一定。這裡要建一座很高的樓,容納更多的孩子。我高興至少這裡還是一座幼兒園,又為今天的孩子們惋惜,他們再也看不到夜裡的紅眼睛。即使還能,他們願不願看,我沒有把握。
我家住在離幼兒園不遠的一條衚衕裡。院子很大,除了門樓、影壁,還有拴馬環。前清的時候,這是一座王府,後來殘破了。我家住在西跨院,有圍牆、走廊,兩棵大槐樹和一道垂花門。因為住在東廂房,夏天黃昏就很熱。我和妹妹就在走廊前的空地上種些瓜豆和淡紫的牽牛,夕照時滿屋都是花影。我的童年,更親近的是母親。父親總是忙,難得見到。我覺得他很嚴厲,也記不得他年輕時的樣子。他去外地拍電影我總是很高興,臨走他拍拍我的頭頂,說一句“好好唸書”,我就點點頭。他有時寫信來,我就回一封,說一切都好。對父親的瞭解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從小學起,母親就陸陸續續教我念些詩,她穿著一身淡果綠的綢睡衣,靠在院裡的一張藤椅上,手裡握著一卷《千家詩》。太陽出來,就唸:“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暮春了,則是:“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逢到夜間,就會是:“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這樣的功課一直持續到我可以幾百行地背誦排律。母親只要我體會,很少作意義之類的講解,所以至今不忘。這些圖畫了的詩歌不能不對我日後的電影有了影響。
我小時候貪讀,讀我得到的一切書。最得意的是星期六下午,學校不上課,就鑽在房間裡,翻看家中的書籍。如果是陰天就最好。看到精彩處就高興到無可奈何;之後,呆想。我雖讀過一些武俠小說,可是因為其他男孩子不可抗拒的目光而頭一次爬上房頂時,我就斷絕了做劍俠的念頭。
像許多人一樣,留給我童年最深印象的,是我們的保姆,我們叫她奶奶的。奶奶姓沈,滿族人。臉和人中都有些長,很像御像上的皇帝——他們的祖先。她有過一次婚姻,不好,就離開男人單過,天足,不識字。問到她為什麼沒纏足,她說:“裹了。後來又放了。我鬧他們。”因為不曾生育過,又終日勞作,她有一個光亮的前額和一副愛吃鐵蠶豆的牙齒,七十歲的時候仍然行走如風。只要天不是最冷,她必定脫了老式的內衣,早晚用冷水洗她年輕時也不會太好看的奶子。奶奶曾是貴族,她出生之前,家裡曾管過御製宮花的買賣。想想清末宮廷中有多少戴花的女人,就知道這是一件大事業。可奶奶卻不懂什麼是滿漢全席,衣服都是布衫,當然更沒有花插在頭上。宣統皇帝退位的時候(一九一一年),她才十一歲,在這個世紀的其餘時間裡,她都靠自己的一雙手活著。能看出她是滿人,只有在她梳頭的時候。早上她先在走廊上用冷水把頭髮抿了,又用一把牙刷沾了有桂花味的頭油,亮亮地刷在頭髮上,又用蓖子細細蓖過,在腦後挽成一個髻。之後就滿意地沏一杯茶,喝的時候聲音很大。
《我的青春回憶錄》第一章 天國(8)
我和妹妹常問:“奶奶,您小時候北京什麼樣?”“什麼樣?燒餅一個大子(銅錢)一個,豆漿比現在好喝,過皇上的時候衚衕口得圍上藍布,一個冬天街上淨是‘倒伏’——餓死的、凍死的。”“還有呢?”“還有?沒有了。”這時,她的眼神便茫然起來,有時就這樣茫然很久,呆呆地坐著,嘴邊會突然露出一個笑,又急急地收住了。想什麼呢?她沒說。可雲影一樣的眼神,把她親歷過的繁華一下子照亮了,一下子又黯淡下去。
因為不識字,逢到偶然有人來信,她總是讓我念給她聽。我念一句,她就應一聲,好像在和來信的人對話。念過去了,她就把信仔細地疊了,放進衣襟裡。她敬愛文字,凡是寫了字的紙,不問過決不扔掉。每次我寫作文,她必定守在門口,不願有人打擾我。
奶奶是那種一生僅得溫飽卻體面而自尊的北京人。她精明不失善良,愛面子也給人面子,因為不再是貴族反而是靠了雙手得了貴族氣派的勞動者。她衣服永遠乾淨,頭髮一絲不亂;耳聾,能聽到別人的痛苦;從不惹事也決不怕事。每次我犯了錯,她總是說:凱歌,我告訴你媽去!——可她其實從不這樣做。如果別的孩子欺負了妹妹,她一定拉了妹妹的手找上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