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偉大的時刻。等待著一聲令下,然後飛奔向另一個世界。人的一生實際上就像是一場夢。一睜眼一閉眼的工夫。太多太多的東西在那一瞬間白駒過隙地從你眼前經過,以至於很多當時的心境已被我忘掉了。揮向世界的那一拳。鋤頭指著的那片天空。鍊鋼廠像是一千個太陽熊熊燃燒的那一爐火焰。枝頭的每一朵桃花。菩提樹下的每一片葉子。我曾經擁有過那麼多,而今,我躺在床上,除了手裡的那玫黃玉和那片天空,什麼都沒有。
玉佛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外表的一些花紋已經磨去了。只是那種偉大的淡黃色還是那麼不卑不亢地滲透出來。我在摩挲它的時候,它就像我的愛人,竭盡全力地去配合我。
這枚玉佛是我離開北平時父親塞給我的。那一年全中國的人都在打鬼子。父親讓我和母親去上海投奔親戚,而他要守住祖宗的家業。那一天清晨正好。院子後面落滿了大片大片樹葉。母親和僕人的馬車停在門外。父親牽著我的手,把玉佛塞給我,什麼話也不說。然後從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明知會死還是不肯離開北平。他的心是堅硬的。無論被這個世界磨得再怎麼圓滑再怎麼剔透,誰都磨不掉他骨子裡的倔犟。
我想,我也是一樣的。
護士突然關上了窗。冷風倏忽地服帖地穿過我的衣袖,然後就消失不見了。我看見她朝門口處點了點頭。抬眼間,我看到了三個兒子站在門外。他們推搡片刻,然後大兒子走了過來,跪在我床前。
我看著他。他手裡拿著一份合同。那上面寫著什麼,我看不清楚。我不知道那是份什麼樣的東西。那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字,但是我看不清楚。他一頁一頁地翻著,然後翻到最後,我看到了幾個字。這幾個字那麼小,但是將我的瞳孔刺得一陣發痛。我感到一千個聲音在我心中咆哮著。 電子書 分享網站
4。 天地之心 羅浩森(6)
那上面寫著:“甲方:李木”。
我突然覺得很慌張。我不要這樣。我分明聽見了死亡。我知道它會來的。我那麼默默地安靜地等待了它那麼久。我要求的並不多,但是為什麼連一個等待的機會都不給我。在那個瞬間,我竟然寂靜地想起了我生命中的每一聲啼哭。想起了我生命中的每一次接吻。想起了我生命中的每一束鮮花。我孑然一身來到這個世界上,即將孑然一身地奔向另一個世界。為什麼,連我的死亡,你們都要來左右?想著想著。我心裡面委屈極了。我很想哭,但我哭不出來。我眼角瞟到那一瞬間的天空,空虛懶惰。
大兒子遞過來一支圓珠筆,然後讓我用手握住它。我握住圓珠筆以後,他引導著我的指節慢慢移向白紙上的一條橫線那裡。在圓珠筆筆尖就要碰到白紙的那一剎那,我一哆嗦,圓珠筆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顫抖著指頭,天太冷了,我握不住筆。
我想起來昨天夜裡的夢。我睡在中心公園外一天一地的大雪中。看著白茫茫的世界將我掩埋,將我帶走。
我等了那麼久,它終於來了嗎?
【終】
小時候的我住在寺廟的後院。那時的我每天都要打坐唸經,我想吃飯。但師父每次看到我不專心都會過來,輕輕撫摸一下我的額頭。那樣我就會安靜了。每天傍晚候鳥在夕陽前飛過。我看著它們拍翅,心猿意馬地神往著。
稍大一點的時候,師父患上了一種病,發病的時候四肢抽搐渾身無力。他在一個早上驀然驚醒,然後看著天空說:“命運即將來帶我走了。”第二天清晨,我和洛桑離開了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寺院,面朝太陽落下的地方。師父說,在他有生之年,他要帶我們去神靈居住的地方。
一年後,師父死在一個鮮花盛開的春天。我和洛桑將他埋葬。埋葬掉師父的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洛桑對著一片荒涼的原野沉默不語,然後說:“我要去南方。”而我想著師父臨走前讓我們一定要到拉薩去,手心滲出了汗。
三年後,我來到了洛桑去往的城市。我穿著袈裟,像每個出家人那樣化緣。直到有一天,我被人打斷了一隻手,敲斷了雙腿,丟棄在公園的門口。我掙扎著找到一輛板車,然後在那個冬天號啕大哭起來。
黃褐色的玉佛躺在我胸前,惟妙惟肖,不苟言笑。它的每個衣褶、每條根鬚,隨著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怒吼體貼地給予我冰涼。它見證了我的生老病死,見證了我的喜怒哀樂。
我忘記了我的人生是怎樣的。我見過的每一個人,他們帶著同樣的面容,悲天憫人居高臨下。面容在歲月的風沙裡變得模糊。我想要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