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嘮叨,此時連忙賠笑應了。看見兒子老大一個人,站在孫氏身旁滿臉堆笑地說話,竟是說不出的和諧,張倬雖說心中惦記著別的事情,竟是不想出言攪亂這難得的氣氛。直到孫氏把張越打發了過來,他才含笑問了兩句,尋了個藉口就叫著張越一塊出門,到了空著的西廂房說話。
問了剛剛袁方來都說了些什麼,張倬便陷入了沉默,直到張越提起當年的故事,他才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臉色發白地說:“他竟然對你都說了?”
“袁伯伯只說到同歸於盡。”
“同歸於盡,同歸於盡……”張倬喃喃重複了兩遍,忽然深深嘆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了椅子上,看著那高高的房頂,聲音空洞地說,“我生下沒多久,母親就去世了,在張家無依無靠,雖說衣食無憂,可上頭有能文能武的兄長,十幾年都是我孤獨寂寞一個人。直到我娶了你母親之後,因靖難的緣故往北平躲避,途中遇到流民,我和大夥失散,又遇著人打劫,幸得他相救。只是,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那不但是仗義的好漢,也是可以倚賴的親人。”
他完全沒注意到張越的表情,眼前彷彿浮現出了當初那個仗義解圍的身影。那時候他幾乎已經陷入了絕望,從前只覺得身為庶出的三子,又沒有什麼抱負本事,將來的路無所謂如何,和妻子彼此倚靠過日子就行了,可臨到要緊關頭面臨生死存亡,他才知道有些東西並非身外之物,關鍵時刻也是保住自己的手段。
“那會兒得他相救,得知他是去北平投奔燕王的,我就和他一路同行。因他豪爽仗義,和我說話絲毫沒有那些世家子弟的扭扭捏捏,我索性認了他為義兄。一路同行的還有大嫂和沐寧,大嫂身體不好,卻是個好心人,在車上還幫我縫補衣服。從她口中,我這才知道,袁大哥早年和母親相依為命,後來他得了重病,袁大哥的母親只得答應改嫁別人為妾。那家主人不但請大夫給他治好了病,還留下了一筆足可他過活的錢。”
“人都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我原以為袁大哥必定對這樁往事耿耿於懷,誰知一次宿營時,袁大哥並不避諱,也對我說起了從前的事。從父親與那幫賊人同歸於盡,到母親掩埋了屍體匆匆逃出鄉里流落到了開封,再到母親不得不狠心嫁入別家,只為了能在那種年景下使他能活下去……我那會兒聽著聽著,只覺得他父母固然難得,他在這等情形下能有那樣灑脫的個性更是難得。”
和袁方那時的酩酊大醉相比,張倬的神志卻頗為清醒,說到這裡,他突然垂下了頭,又從脖子裡拽出了一截紅絲線,上頭赫然繫著一枚玉指環。見張越好奇地盯著這東西瞧,他不禁苦笑了一聲。
“這便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袁大哥也有一枚。咱們也是在路上又遇到了南邊的潰兵,好容易殺出重圍之後裹傷時,才發現兩枚的制式一模一樣。因為之前那一路同甘共苦,這相認便沒有那麼多波折。我也是後來才從袁大哥那裡知道,當初就是因為這兩個指環上頭鐫刻著祥興御寶四字讓人瞧見,母親才會被人當成是宋室皇族之後,由此家破人亡。那些身世之類的勾當咱們都無心去追查什麼,直到現在,陝西那邊宋室皇裔謀反一案還沒銷,所以袁大哥那會兒趁著靖難赤地千里在黃冊上做了手腳,一直都對人假稱是河南陽武人氏。”
張越這才明白了前因後果,不禁又問道:“袁伯伯既然救過爹爹,又有這樣的關聯,為何爹爹後來一直假作和他不識?”
“他廝殺上不算出色,只是在市井上頭練了一手本領。他覺得燕王必然能取天下,但為了懾服士人,必定會重設錦衣衛,就盯上了這條路子,只他知道我在家裡說不上話,也不想借用這一重關聯,所以到北平我們就分開了,他撂下話說決定自己靠本事去闖。等到永樂四年我和老太太他們一同回到了開封,他已經是錦衣衛百戶。那會兒你才四歲,我還抱著你去給他和大嫂瞧過,他們都很是喜歡你。就是我和袁大哥一同做生意,我那份是你母親的陪嫁,他那份卻是大嫂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本錢。只沒想到,大嫂年紀輕輕就去世了。”
說到這裡,張倬看著若有所思的張越,苦澀地笑了笑:“你袁大哥年輕時大病一場,這輩子都沒法有兒女,所以一直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他早就說過,日後留下來的東西全都是你的,所以,哪怕皇上給了世襲的恩典,他最終還是沒想著去領養一個孩子。所以你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你還有這麼一個伯父在外頭!”
張越默默地點了點頭,心裡卻深深嘆息了一聲。他上輩子沒能得到的東西,這輩子得到的實在是太多了。
第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