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奧剛開始給到紐約來的同胞當嚮導時,希望能透過與他們的接觸,讓自己獲得“為蒲隆地做了點什麼”的滿足感。起初,德奧充滿使命感,很熱心地做這份差事。他帶同胞參觀世界貿易中心,抬頭看著大廈,德奧就說:“看啊,看這裡的人是怎麼建設自己國家的,和蒲隆地多麼不一樣啊!”不過,比起參觀,很多人好像更喜歡購物——一般都是買些紡織品,德奧也沒問原因。但過了不久,德奧開始想大多數人不是真的想好好逛逛紐約,他們在乎的只是能和別人炫耀自己到過紐約。慢慢地,德奧實在無法忍受他們的行事方法,就不再做這份工作。
所有背井離鄉的人,都會對“家”有種特殊的感覺。家彷彿就近在眼前,卻又好像遠在天邊。德奧現在覺得,家就是南希和查理在黃昏時點亮的那盞燈,就是自己深夜在書桌旁將耳朵緊緊貼著收音機等待播放蒲隆地新聞時的那種心情。但德奧也傷心地意識到,家遠在千里之外,而自己不可能回得去。南希看透了德奧的心思,德奧的叔叔寄來一張他的照片,南希特意把照片裱起來掛在德奧書桌的正上方。
第八章 紐約 1995至2000年(5)
德奧也試著把心思重新放到學習上。他剛聽說父母親人還活著的時候,心裡就裝不下任何別的事情,包括大學的學業。但凡家裡有一點壞訊息,德奧就寢食難安。大學三年級時,德奧缺席了好幾周的課程,但他自己根本沒意識到。直到他在上有機化學時——這是令所有醫學預科學生都感到頭疼的課——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麼了。德奧和教授解釋事情的原委,教授勸他把這門課推到下學期再修。但德奧說他不能那麼做,教授同意每週給德奧做專門輔導。在這門課結束時,教授專門為德奧寫了一份證明放在檔案裡,說明德奧雖然這門課只得了C+,但他的能力其實遠在這個分數之上。
在德奧看來,美國人總是對夜生活充滿渴望,而自己卻對夜晚充滿了恐懼。雖然不是夜夜失眠,但大部分夜晚他都無法入睡,只能一邊坐著看書,一邊祈禱太陽能夠永不落下。德奧聽從一個朋友的意見去看了精神病醫師,他向醫生講了自己的經歷,但卻感覺到醫生被他所說的一切完全震驚了。醫生說他以前從未接觸過和德奧有類似創傷的病人,他建議德奧或許可以找一位與他有類似文化背景的人幫助他治療這種心理問題。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德奧試著說出自己的經歷,第一次完完整整、毫無隱瞞地講出來。德奧離開的時候心裡罵自己沒用:他這是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那樣迫切地把一切都說出來?是在可憐自己嗎?明明自己完全可以處理好的。
1996年10月10日,在德奧剛升入大學二年級時,他收到一封郵件。郵件是用基隆迪語寫的,整篇都是小寫,也沒有標點。德奧回來把信翻譯成英語給學校當局看。信的內容如下:
我知道你是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同學,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是誰,我就是一個普通黑人。我知道你是個圖西雜種,我們胡圖人民解放黨人就是要消滅你們。你記住,只要我們願意,隨時都可以抓到你。只要你還在哥倫比亞大學中,我們就能時時刻刻緊盯著你。不過不管你跑到哪兒,我們也都能找到你。
郵件署名是“胡圖人民解放黨紐約委員會”。在蒲隆地,胡圖人民解放黨和其他反叛集團還在繼續反抗圖西政府。德奧向一個同學提起這封郵件,同學讓他把信交給教導主任。教導主任對郵件進行追蹤,但是一無所獲。郵件是從公共電腦發出的,很可能是從一家網咖。但教導主任告訴德奧不要擔心,紐約是個很安全的地方,但他同時也提醒德奧要儘量和朋友待在一起,不要和不認識的人單獨在一起。
德奧將這封信列印一份,掛在臥室裡的書桌上方,緊挨著他叔叔的照片。德奧對自己說:“你最好習慣這樣的事情。”他覺得,把這種恐嚇放在顯眼的地方,讓自己時常能看到,也是一種克服恐懼的辦法。
但是,德奧仍然會被許多微不足道的巧合嚇壞。哪怕只是在讀艾略特1的《荒原》時看到“四月”這個詞,他也會驚懼不已——盧安達的種族屠殺就是在四月開始的。接下來就又是那一套永無休止的輪迴:睡眠被噩夢困擾,從恐怖的夢境中驚醒,害怕再做噩夢便再也不敢閤眼,可是失眠又讓他更容易做噩夢。最後就是頭痛得厲害,動都動不了。在蒲隆地學醫時,德奧見過有些病人被從醫院趕出去,這不單單是因為那些人無法支付醫療費,有時只是因為他們身上骯髒汙臭。現在,如果聽說哪個親戚生病了,德奧就要擔心上好多天,無法自控地想象著媽媽或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