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卻惱了母親,一來唐婉不能生育,二來使陸游沉溺兒女情長,耽誤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賢的婦。去占卜,說兩人八字不合,母聞言大驚失色,逼兒子寫休書,又趕著為他另娶賢妻。陸游畢竟是陸游啊,只可以做國家的棟樑,從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兒女情長的賈寶玉。
也是因為愛兒子吧,為了他的功名前程計,更為了私心裡那一點不可明言的“戀子情結”。就像焦仲卿的母親一樣,媳婦怎麼做,也討不得婆婆歡心去。因為我的兒子太愛你了,這本身就是一種罪。
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裡開出來的妖花,卻常常拿愛做幌子。
和了一闋《釵頭鳳》不久,唐婉便因悲痛過度,抑鬱而死。她對得起陸游了!唯一辜負的,只是趙士程吧?一個清雅豁達的謙謙君子。史書上不提他的深情寬厚,可也應該是不輸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如果不是沈園一遇,那一闋傷筋動骨的《釵頭鳳》,他和唐婉安然到老,應該不是神話吧?
唐婉說“怕人尋問,咽淚裝歡”,難道他真的一無所覺嗎?沈園那一遇,她和他的未盡情愫,他真的看不出來嗎?只是他選擇隱忍,沉默罷了。他愛她,也尊重她。
她別去,用死亡在兩個愛她的男人中間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銀河。沒有鵲橋暗渡,此生此世再不復見。死亡,有時反而是最輕易的割捨。
用破一生心,也無法讓你愛我。夜半闌珊時,他又該有怎樣的痛?
這一切的哀訊陸游並不知道。他刻意的遠走他鄉,忙於他的抗金大業。只有夜裡挑燈看
劍,夢迴吹角連營的軍旅生活,塞上關樓的風刀霜劍,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屬於江南的一縷纏綿隱痛。
人生如白駒過隙,一蹉跎,便是兩鬢蒼蒼。直到四十年後,陸游重回沈園,才看到唐婉的和詞。可是,伊人何在?他們錯過了四十年!本該廝守卻仳離的四十年……
像咬破舌尖般刺痛,我輕曼地想起“古詩十九首”裡的句子:“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一霎的輕別,換來半生的淒涼孤單;生命中無法填補的空洞,只是一錯手而已。相愛太深是錯,沒有惡意也可以導演出無法遏止的悲劇。愛的本身無分對錯,所以也可以是錯。
他的一生,寫了九千多首詩詞,卻沒有一首是給自己的母親和續絃的妻子的。心裡不是不怨吧,只是不能明說。他終究還是有怨,還是有恨。母親扼殺了他一生的幸福,逼死了他最愛的女人。
對母親的孝,應該是心甘情願,若心生怨艾,已是不孝了。其實他如此地悔,還不如當初反了,拼著不做什麼孝順兒子,忠於自己,省得一生長恨。可惜已經錯了,一錯手,是天長地遠,相見無期。
金戈鐵馬的陸游,一生中最柔軟的傷口該是這“沈園”了吧,不能觸碰,一動,就有洶湧的淚流出。他偶然看見別人做的菊花枕,想起她曾經把採下的野菊放在太陽底下曬乾,細細地縫成菊枕。為他做的枕頭。那幽謐的菊花香,使他感傷地嘆——“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他只能移情沈園。最後一次見到心上人的地方。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那時,垂垂老矣的陸游,總是老淚縱橫,苦不堪言。一次次的重遊沈園,哪怕是夢遊,他也有詩做。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沈園裡的花會記得;“沈園柳老不吹綿”,沈園裡的柳會記得;“春波橋下傷心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沈園裡的水會記得。沈園裡的一草一木都會記得,他自己也記得。心裡到老到死的遺憾。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今我來時,楊柳依依,沈園裡,不見宋時明月宋時人。影壁上後人刻的兩闋詞,遙遙相看,黑的碑,白的字,叫人悽然。心意相通卻無緣牽手。山長水闊,夢魂杳杳,再相逢,惟有來生了。這堵牆,被哀重的詞剜了筋脈,雖然被修葺得光潔了,仍是“墨痕猶鎖壁間塵”。
夏末遊園,園裡展眼看去都是綠。這園不及蘇州的園林多矣,但仍惹人眷戀,就像北京上海的大觀園,明知是假,愛著《紅樓夢》的人還是要進去看看。
這樹靜靜地陪他一起老了,這水還青碧著,彷彿一低頭就可以看見她的倩影。我滯留沈園,不為亭臺樓閣之勝,為的是那份千年情殤。
不禁想,若當日兩人放舟江湖,南山攜隱又如何?沒有牛郎織女式的離散,不要這千古傳唱的《釵頭鳳》,只要他們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