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
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這是她女知識分子的遣情,自遣。她不是那許皇后,在飛燕極盛的時候,猶自站在那兒不躲開,生生地,惹人厭棄。班婕妤對自己的處境有很清醒的認識,否則她不會自請去服侍太后,在成帝死後又去為成帝守陵,孤獨終老。
她只是料不到,料不到,清高自詡、目下無塵的自己,日後竟成了宮怨的代言人。很多年後,有個男人,彷彿從《團扇歌》中窺到她的苦況,作了《長信秋詞五首》來憐惜她——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高殿秋砧響夜闌,霜深猶憶御衣寒。
銀燈青瑣裁縫歇,還向金城明主看。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真成薄命久尋思,夢見君王覺後疑。
火照西宮知夜飲,分明覆道奉恩時。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搗衣聲。
白露堂中細草跡,紅羅帳裡不勝情。
我猜。她決計料不到如此。若是知道,縱然長信宮中,孤燈映壁,房深風冷,也挺住嘍,咬碎銀牙也不作什麼勞什子《怨歌行》,白白地叫人看了笑話去。
嘆一句遇人不淑呵,她是樊姬,可夫君絕不是楚莊王;她有無豔之賢,夫君卻絕無一鳴驚人的志氣。她其實不弱啊,美貌才智都有,輸在太拘於禮法,她太規整,沒有飛燕起舞繞御簾的輕盈,亦沒有合德入浴的妖嬈嫵媚。
她是太正經,撂不下來身份。做什麼都要循於禮教,不明白,你只是婕妤,不是皇后,做了妃子,始終也只是個妾。天下女人,邁入皇宮的和未入皇宮的,其實都一樣。只要皇帝願意,他都可以嫖得到。婕妤和舞姬本質上是一樣的,不過是換了個名稱而已,有什麼好講究的?皇宮是個金碧輝煌的妓院,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嫖客。
還記得周星星版的《鹿鼎記》嗎?韋小寶初入天地會的那段,陳近南一臉正氣地拉他進密室說,我們反清復明,就是要搶回屬於我們的錢和女人!韋小寶問,那為什麼要說反清復明之類的屁話呢?陳近南說,聰明人只對聰明人說實話,外面那些笨人只要拿空洞的理想忽悠之……韋小寶大悟,兩人一拍既合。出來後,兩個人依舊是一臉正氣地面對那些呆鳥,慷慨陳詞。這一棒子敲得狠,狠到後來,看見有草莽叫囂著要反什麼復什麼,我都覺得好笑,總想起這句話,還是欣賞王晶的直捷和周星星的犀利。男人看男人,才見得惡毒。
這些男人們哪,皇朝天下,也不過是嫖客相爭。
飛燕和合德,這一雙姐妹,是傾國的尤物,生來是要招惹男人的。成帝說,吾當老死在(合德)“溫柔鄉”裡,一語成讖。
有一天,她愛的男人終於死了,死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
當繁華過盡,天子與凡人一樣躺在冰冷的墓穴裡時,那個曾被他拋棄的愛人,被他冷落遺忘的班婕妤,仍在他的陵園裡,陪住他一生一世。
只是,婕妤閉目時,會不會想到當年初入宮的景象,想起那日他坐在高高的黃金輦上,伸出手來,微笑如水的模樣;她會不會後悔當初縮回手去,沒有和他同乘一輦。兩相依偎,或許是最親密無間的時刻。
非常短暫。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二)長恨歌
長恨歌
白居易
漢皇重色思傾國, 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 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 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 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 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 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 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 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 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 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