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來已經不成肉的肉條子,絞刑架嘎嘎的聲音,骷髏的磨擦,鐵鏈的響聲,暴風雨的吼聲、鬧聲,沒有比這更悲慘的搏鬥了。這是鬼魂跟魔鬼的戰鬥。是鬼的搏鬥。
有時候,北風颳得更厲害了,吊在空中的屍體轉個不停,它好像在對付四面八方的烏鴉,要去追它們、咬它們似的。風站在它這一邊,可是鏈條卻反對它,彷彿這兩個黑暗之神也參加了戰鬥。颶風也參加了鬥爭。死人不斷地轉來轉去,烏鴉也落在上面跟著它旋轉。真是旋風裡的一個漩渦。
下面傳來了聲聞遠近的海的吼聲。
孩子望著這個惡夢似的景象。四肢突然顫抖,渾身打了一個寒噤,趔趄了一下,心裡猛的一驚,差點兒沒有摔倒。他轉過身來,雙手抱著頭,彷彿頭能支援住自己的重量似的。風吹動他的頭髮,他嚇得面無人色,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幽靈。接著他閉上眼睛,把黑夜的恐怖拋在身後,三腳兩步跨下小山逃走了。
第七章 波特蘭北端
在雪地裡,原野上,空地上,孩子瘋狂地亂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麼一跑,身上倒暖和了,他需要的正是這個。要是他不害怕,不跑,恐怕會活活凍死。
他跑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便停了下來。可是他不敢向後看。他覺得這群黑鳥會追他,覺得那個死人會掙開了鏈條,說不定也走他這條路,那座絞刑架當然會走下山坡來追這個死人。他怕他轉過頭去會看見這些東西。
他稍稍喘息了一下,又向前跑。
人在童年時代不會根據事實看問題。這孩子得到的印象被恐怖誇大了,可是他不會把這些印象聯絡起來,判斷一下。到哪兒去?怎樣去?他都不管,只知道像做夢似的,痛苦地艱難地往前跑。人家拋棄了他以後,他已經迷迷糊糊走了差不多三個鐘點,現在他換了一個目的。最初他是探索,現在他是逃跑。他現在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冷,只知道害怕。這個本能代替了另外的本能。他心裡只有一個逃走的念頭。逃避什麼呢?一切。在他眼裡,生命是團團包圍著他的可怕的牆。如果他能夠從這些東西中間逃出去,他早就這樣做了。
不過孩子們不知道我們叫做自殺的這個逃出牢籠的辦法。
他一直在奔跑。
他這樣不知跑了多少時候。可是跑到沒有力氣的時候,恐懼也沒有了。
突然間,彷彿陡然長了勇氣和智慧似的,他站住了,簡直可以說他覺得這樣逃跑大丟臉。他挺起胸脯,頓頓腳,勇敢地抬起頭,轉過身去。
山呀,絞刑架呀,滿天亂飛的烏鴉呀,現在都看不見了。
輕霧籠罩著地平線。
孩子繼續向前走。
現在他不奔跑了,他慢慢地走著。如果說他因為碰到一具屍體就變成一個大人,那就把他得到的模糊而又複雜的印象說得太簡單了。得到的印象說複雜非常複雜,說簡單也非常簡單。這個攪亂他沒有發育成熟的理解能力——也就是說兒童的思想——的絞刑架,使他一直認為他遇見了妖怪。不過戰勝了恐怖就是堅強的表示,他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堅強了。如果他是在能夠思索的年齡,就會發現千百種引人沉思的根源,不過兒童們的思考是不定型的,對於成人以後叫做憤怒的東西,他們現在充其量不過感覺到一點模糊不清的不愉快的回味罷了。
我們應該補充幾句話。兒童有很快接受感覺的能力。他們看不出輕微的和遙遠的輪廓,看不見構成各種痛苦的東西。這個限制,這個弱點,保護著兒童,不讓他們受到過於複雜的情感的侵害。他們只看事實,很少注意其他的東西。兒童得到一點支離破碎的觀念就心滿意足了。直到後來積累了一些經驗,才開始審查人生的糾紛。於是面臨著一堆堆經歷過的事實,他運用自己的智慧(他的智慧不但增長了,而是還受到過一定的鍛鍊)來比較一下了。跟塗改過的羊皮紙抄本似的,童年的回憶又熱情激盪地出現,這些回憶就是邏輯的基礎,兒童腦海裡的幻象變成了成年人腦子裡推論的法則。可是經驗是不盡相同的,究竟是向好的一面發展,還是往壞的一面發展,要由經驗的性質來決定。好的一面是發育成熟,壞的一面是腐化墮落。
孩子奔跑了一公里,又走了一公里。突然他覺得飢火中燒。這個強烈的念頭——吃——把他在小山上見到的那個可怕的妖怪攆走了。幸虧人的身體內部有一個野獸,才把他又拖到現實裡來。
可是吃什麼?在哪兒吃?怎樣去弄吃的東西呢?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衣袋。因為他明明知道里面一無所有。
他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