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已經完了。周外老太太一桌還有一牌,”綺霞回答道,她便跟在淑英後面走。
眾人趕到水閣時,連字牌的一桌也散了。許多人聚集在右邊屋子裡談閒話。琴、芸和淑華們也都在那裡。
“二女,喊你做事,你就這樣慢條細擺的!”張氏看見淑英進屋來就抱怨道。
淑英不好意思地瞥了她的母親一眼,從翠環那裡接過包袱來放在一個空著的凳子上,正要動手開啟它。周氏卻吩咐綺霞道:“綺霞,你把包袱拿出去,交給外老太太的週二爺。”
綺霞答應了一個“是”字。但是大舅太太們卻阻攔著,客氣地說要繫上裙子,不過經主人們一勸,也就讓綺霞把包袱提出去了。綺霞出去不久便空著兩手進來說:“太太,袁二爺來說轎子都來了,就在花園大門口。”
“那麼我們動身罷,”周老太太說,她第一個站起來。眾人跟著全站起了。
於是房間裡起了一陣忙亂。眾人相互地行禮:拜的拜,請安的請安,作揖的作揖。過後,女傭和丫頭們有的提風雨燈,有的打燈籠,有的拿明角燈,前引後隨地擁著周老太太一行人走出了水閣,沿著湖濱走去。
眾人走過了松林。路漸漸地寬起來,後來轉入一帶遊廊。
一邊是藤蘿叢生的假山,一邊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全是糊著白紙的雕花窗戶。窗前種了一些翠竹。門是向大廳那面開的。
這時還有輝煌的燈光從窗內透出來。裡面似乎有人在談話。
眾人走出遊廊,下了石階。前面有一點光,還有人影在動,原來袁成打了一個燈籠,蘇福空著手,兩個人恭敬地站在階下等候他們。
“袁成,花廳裡有客嗎?”周氏看見袁成便問道。
“是,三老爺在會客,是馮老太爺,”袁成垂著手恭敬地答道。
馮老太爺!這四個極其平常的字像晴天的霹靂一樣打在淑英的頭上,淑英幾乎失聲叫了出來。琴正在聽蕙講話。淑英在後面離琴有一步的光景。琴便把腳步下慢一點,暗暗地伸出手去握淑英的手。淑英不作聲,只是用感激的眼光看琴。
恰好琴也回頭來看淑英。兩對彼此熟習的眼光在黑暗中遇在一起了。琴鼓舞地微微一笑,立刻把頭掉了回去。淑英的戰抖的心稍微鎮靜一點。但是“馮老太爺”這個稱呼給她帶來的不愉快的思想和悲痛的回憶卻還不能夠馬上消去。少女的心並不是健忘的。不到一年前淑華房裡的婢女鳴鳳因為不願意做馮樂山的姨太太就在這個花園裡投湖自荊但是這樣也不能夠使祖父不把淑英房裡的婢女婉兒送到馮家去做犧牲品。前些時候淑英母親張氏的生日,婉兒還到公館裡來拜壽。
婉兒痛苦地訴說了自己在馮家的生活情形,也講到陳家的事。
這些話淑英的母親也聽見過了,父親也應該知道。然而這依舊不能夠叫父親不聽從馮樂山的話,父親仍然要把她嫁到陳家去。馮樂山,這個人是她的災禍的根源。現在他又來了,而且同她的父親在一起談話。……她不能夠再想下去。她茫然地看前面。眼前只是幢幢的人影。她忽然覺得這一切彷彿都是空虛的夢。她的心又隱微地發痛了。
“馮樂山,他又跑來做什麼?”覺民忽然冷笑道。馮樂山,著名的紳士,孔教會會長,新文化運動的敵人,欺負孤兒寡婦、出賣朋友的偽君子(他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他恨這個六十一歲的老頭子比恨別的保守派都厲害。一年前他曾經被祖父強迫著同馮樂山的侄孫女訂婚,後來還是靠著他自己的奮鬥才得到了勝利。如今馮樂山又來了。他想這個人也許就是為了淑英的事情來的。於是他的心被憐憫、同情、友愛以及憤怒佔據了。然而在這時候他並不能夠做什麼事情,而且他的周圍又全是些飄搖無定的影子。他用愛憐的眼光去找淑英。
淑英就在他的前面,他看見了她的細長的背影。
“二弟,你說話要當心點!”覺新聽見覺民的話,驚恐地在旁邊警告道,他暗暗地伸手拉了一下覺民的袖子。這時他們已經跨過一道大的月洞門,走入了石板鋪的天井。一座假山屏風似地立在前面。
覺民先前的那句話是低聲說出來的,所以並未被前面的人聽見。但淑英是聽見了的。她明白覺民的意思。然而這句話只給她添了更多的焦慮和哀愁,就被她默默地咽在肚裡了。
她並沒有回過頭去看覺民,因此覺民用愛憐的眼光找尋她的時候,就只看見她的微微向前移動的背影。覺新的話把覺民的眼光從淑英的背影拉到覺新的臉上來。覺民看了覺新一眼,正要答話,但是突然照耀在他眼前的電燈光又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