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血氣,臉色像烤乾的地瓜皮,刻畫著麻木的皺襉。花白的短髮掩蓋了皇上真實的年齡,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使他像一個殉道者、又像一個復仇者。皇上穿的衣服雖然沒有破洞,但舊到一種程度,肩上是白色的胸前還是藍色。上衣長及膝頭,罩住了短褲,兩條瘦腿撐起它,像是古代官員出巡的華蓋。口袋裡因塞滿了難以名狀的雜物而突了出來,皇上的雙手緊緊捧住它們,因為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惶恐就無邊無際。
首長問:“你叫什麼名字?”
皇上答:“羅光緒。”
首長問:“哪裡人呀?”
皇上答:“紅旗大隊。”
首長問:“你哪一年關進來的呀?”
皇上答:“凡是法家都是愛國主義者,儒家都是賣國主義者。”
首長問:“家裡有些什麼人哪?”
皇上答:“兩千多年來的儒法鬥爭,一直影響到現在,繼續到現在,還會影響到今後。”
首長震驚了,猛然轉過身質問指導員:“你說,他哪一年關進來的?”
“不知道。”指導員說,“我來看守所工作的那一天他就關在九號房了。”
首長的臉抽搐了一下:“你來看守所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指導員說。
“荒唐。”首長太激動了,箍在腦門的彎刀鍘了下來。
首長調出羅光緒的案宗,用雞毛撣子掃去陳年積累的塵土,旋開發黃的棉繩,裡面卻倒不出任何東西。捏一捏,匪夷所思的薄,難道是空袋子?首長伸手去掏,原來只有一張紙,天長日久,它已經跟牛皮紙粘在一起了。首長慢慢揭開它,是當時的海源縣公安局簽發的拘留證,案由是“私藏一盒蔣匪空飄肥皂”,時間是1974年6月22日。一張小小的紙片就把一個健康青年關成耄耋老人?首長不敢相信,再看案宗袋,裡面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按首長的指示,海源市公安局成立了“羅光緒案件調查組”。當時簽署拘留證的公安局長已患老年痴呆症多年,老局長正在吃花生,身上沾滿了捻下來的紅色花生衣,嘴角掛著一團濃濃的白沫。調查組的人以為那團白沫即將掉下來,他們錯了,它永遠不會掉下來,就像老局長永遠不會給他們任何資訊一樣。
調查組找到了羅光緒的侄兒羅衛國,羅衛國一家人在吃午飯。聽調查組的人如此這般說了一通,羅衛國笑了,他夾起一塊芋頭說:“從小我爸就說二叔被你們槍斃了,現在又說還活著。我二叔還在,這塊芋頭就能做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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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長就是公安局副局長,副局長說:“領導很重視你叔叔的案子,希望你配合我們的調查工作。”
羅衛國的老婆倏地站起來,用筷子指點神桌上的一張照片說:“年年給他祭墓還不夠,我們是得過他一片碗還是領過他一句言?”
“血畢竟濃於水嘛,”副局長說,“親人總是親人。”
羅衛國一口喝乾芋頭湯說:“好了好了,我跟你們去認認。”抓起神桌上的鏡框就走。
鏡框裡是羅光緒年青時候的照片,濃眉大眼的相貌頗有幾分英俊。在看守所的提審室,羅衛國喊一聲“二叔”,皇上茫然的眼神突然驚懼了,左右輪轉,就是不敢看羅衛國。羅衛國摸摸他的花白頭髮,皇上的頭更低了、背更駝了,樣子更加恭敬馴服。羅衛國反反覆覆對比照片和活人,搖搖頭,收起鏡框要走。在場的胡管教攔住了他,羅衛國惱火了:
“他不是我二叔,我二叔早就被你們槍斃了。”
胡管教奪過鏡框說:“做人要有良心。”
“良心?”羅衛國湧出了淚水,“你們冤枉他二三十年也叫有良心?你們不是愛關人嗎,讓給你們送終好了。他現在連話都不會說了,想一腳踢開,我告訴你們,老子不管。”
“年輕人別激動。”胡管教將羅衛國拉到牆角下,用鏡框擋住別人的目光,湊近他說,“領回家對你好處大大的,你別他媽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羅衛國撥開鏡框:“少來這套,讓我給他娶媳婦、生兒子?”
第86節:九號房(86)
胡管教又擋好鏡框,聲音壓得更低:“你可以申請國家賠償,懂嗎?”
羅衛國這下口氣溫和了,“賠什麼償?”
“按《國家賠償法》,可以要求公安局賠償侵犯人身自由賠償金、醫療費、殘疾保障金。”
“能弄多少錢?”
胡管教叉開一個巴掌說:“至少這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