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鍾無事不得輕動,非年節不響,非戰時不響,非大亂不響,非國喪不響。
在這暮春雨夜,悠長渾厚的鐘聲格外入耳驚心。鄭貴妃散著一頭青絲,坐在巨大的銅鏡前,自第一聲鐘響時便已在默默的數著:“一聲、二聲……五聲?”
鐘聲在第五聲後便絕了聲息,手中持著的玉梳啪得一聲跌在地上。
忽然瘋了一樣跳了起來,厲聲吼道:“為什麼是五聲,為什麼不是九聲?五聲是誰……到底是誰!”
宮中有貴人辭世時,辨鐘聲可知身份;皇帝是九聲、太后皇后太子是六聲、皇貴妃皇子親王是五聲,其餘皆不響。
旁邊伺候的幾個宮女聽到這一番話後,一個個嚇得臉色發白,戰戰兢兢的抖個不停。自從二月二以來,這位平日跋扈囂張的娘娘一日比一日的暴虐,宮人稍有過犯,即刻就是被拖出杖斃的下場,如今見貴妃娘娘近乎歇斯底里的瘋狂發作,有幾個膽小的已經嚇得幾乎站不住癱倒在地。
門外腳步聲響,卻是小印子急步走了進來,“娘娘,剛剛慈寧宮有人傳話來,說是永和宮恭妃娘娘薨了,太后剛賜了依皇貴妃制下葬的恩典,又命景陽鐘響五聲以示哀榮。眼下各宮娘娘都在收拾準備前去陪靈,娘娘是皇貴妃不必前去,但依奴才看,您還是去一趟弔唁一下,應應禮數也是好的。”
得到訊息的鄭貴妃反倒安靜下來,眼底盡是濃濃嘲諷,咯咯一聲輕笑道:“本宮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那個倒黴催的賤人……皇貴妃?她憑什麼封為皇貴妃,大明後宮律例皇貴妃只有一位,可本宮還沒有死,她憑什麼!”
小印子眼皮都沒有抬,聲音都是木的:“回娘娘,死後追封皇貴妃,這個也不是沒有先例。”
“狗奴才,偏你知道清。”鄭貴妃一隻手啪得一聲拍在桌案上,白玉一樣的手背青筋迸起老高:“一個賤婢罷了,死就死了,有什麼稀罕,就是封了皇貴妃,一樣是個賤婢。”
轉身坐回妝臺,驕矜倨傲的掃了一眼跪在地上抖衣而顫的眾人:“且先別慌,死了個賤人不算什麼事,過些天沒準還要死個更大些的也末可知。”
眾人嚇得要死,只有小印子飛快的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就又低下。而鄭貴妃混然不覺,兀自對著銅鏡咬牙冷笑,眼底盡是不可自抑的瘋狂和執著。
大明萬曆二十春,太子生母恭妃在坤寧宮薨逝,諡號溫肅端靖純懿皇貴妃。
太后連發恩旨,命禮部按著皇貴妃制操辦各種禮儀,又下旨免了皇后的禁足,讓她出來主持六宮事宜,但她本人卻一直沒有露面。可是有人發現慈寧宮中小佛堂內,這幾日晝夜香菸不斷,經聲不絕。
靜守梓宮的朱常洛一連幾日,不眠不休,一直到第七日晚上,已經昏昏沉沉的如同失了魂魄一樣的行屍走肉。
嘴上燒起了一大串燎泡的王安急得上躥下跳,絕望的看著一陣風來也能被吹倒下的太子,忽然心中一動,跺了下腳的王安轉身就跑。
望著縞素如雪的靈堂,看著絡絕不絕前來哭祭的各宮妃嬪,朱常洛油然出一股恨意!不說各位主位,就是那些末一等貴人才女,生前她們何曾將母妃有一絲一毫放在眼中,如今時移事易,一個個倒哭得如喪考妣一樣傷心。
一股怒火從心頭直然躥起,一路迅速燃燒發酵,到最後幾乎已是無法抑制……眼睛狠狠瞪了起來,清寒如水的眸子遍佈紅絲,野獸一樣惡狠狠瞪著每一個經過身前的人,爆發只在頃刻,發作就在一瞬。
就在這個時候,一抹清冷的身影來到他的面前,輕聲道:“殿下,您累了,皇后讓您早些回宮歇息。”
狠狠將伸出來的手重重開啟,朱常洛低著頭吼道:“滾,都給我滾得遠遠的。”
蘇映雪臉色憔悴,眼底掠過一絲受傷的表情:“殿下……”
朱常洛依舊沒有抬頭:“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們,母妃活著的時候,你們對他極盡凌辱,如今死了,你們哭得倒是傷心,即然如此,乾脆讓你們都為母妃殉葬可好?”聲音低沉,語言惡毒,可在蘇映雪聽來,好象失群孤雁鳴叫,又好象困獸舔血的咆哮,可是無論怎麼樣,都難以掩飾其中飽含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深深的不甘。
蘇映雪臉上黯然失色,眼見朱常洛已近失控邊緣,就象一張繃得太緊既將崩斷的弓,不由得大驚失色,顧不得男女大防,伸手堵上他的嘴:“殿下,你太累了,要休息了!”觸手如同碰著了燒得正熱的炭,蘇映雪失聲驚訝:“你在發熱!”
寒冷如冷帶著淡淡幽香的手,貼在臉上涼涼的極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