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亮的眸子並未闔上。或許已經是午夜,她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他的懷裡,呼吸平穩輕柔。他的手臂枕在她的頸下,另一隻手則完全的環過她的腰,拂在她的背後。杜微言的睡相很乖巧,臉頰貼著自己的頸側,偶爾要翻身,只要自己手臂微微用力,她便一動不動了。
他很想開啟燈再看看她的模樣,可又怕驚醒她。驚醒她之後呢?他濃黑的眉輕輕的皺起來,小心翼翼的去輕吻她的額角……那句話,他能說出口麼?
這一晚,杜微言睡得也不好。雖然十分倦乏,可身邊的人稍微動一動,她便能有所察覺。他的呼吸又一次貼近的時候,她終於還是張開眼睛,眸色清亮恍如窗外月華。
“莫顏,你是為了我,才出來的麼?”她喃喃的說,指尖掠過他挺直的鼻樑,又在他臉頰處停下。
暗夜之中,仍然看得到易子容的臉稜角分明,彷彿鬼斧神工之作,而三年的時光不曾抹去他的容顏,即便在黑暗中辨識,依舊有著觸目驚心的俊美。
他一直清醒著,微微眯了眯眼睛,純黑色的眸子深邃彷彿夜空,卻答非所問的淡淡說了句:“你還留著那個面具?”
她的眼神有些閃爍,小心翼翼:“我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麼……十年,是麼?你說要我陪著你十年。”
他的目光輾轉而下,“微言,我們重新開始。我在這裡,我陪著你。”
杜微言抬起頭,輕微的喘氣。
而他的目光彷彿是浩瀚的時光長流,所有的情感,濃烈,抑或是平淡,洶湧如排山倒海一般,卷得她難以呼吸。
“十年……我只要你的十年……”易子容彷彿是著魔一般,緩緩的將那句話說完,“如果不能天長地久的話。”
臥室裡或許還開著窗?杜微言只覺得身上發冷。她的身體往後挪移,不自覺的躲避他的觸控,淡淡的替他強調一遍:“你是說,十年之後,你會離開我?”
易子容輕輕的垂頭,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肩上良久,才說:“是。”他頓了頓,將後半句話嚥了回去——“或許,用不了十年……”
難堪而不安的沉默。
他的身上依舊有著好聞的氣息,像是青草,又像是山中小溪,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澀:“為什麼?”
他的聲音一點點的從她頸側傳出來,帶著輕微的磨礪,擦進了杜微言的心底:“不要問這個……好麼?”
杜微言幾乎要為這個匪夷所思的理由大笑起來,她推不開他,只能忍得自己雙肩輕輕的抽動。
他抬起頭,靜靜的看著她,窗外的月光洩進來,他的臉和身軀,彷彿被鍍上一層難以名狀的情緒,一種歡愉到極致之後的荒涼。
杜微言止住了笑,用被子將自己的身體裹緊,慢慢的掙開他的懷抱,直到靠在牆角,終於坐了起來:“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你這樣可笑的要求?”
“就憑我們睡過兩個晚上?就憑你恩賜的那本書?”
此刻的杜微言,眼角眉梢都透著一股凌厲,彷彿會扎手的烈焰玫瑰,連目光中都透著嘲弄,偏偏語氣輕柔沉靜:“你為什麼這麼奇怪?”
這句話一出口,彼此對峙著的兩人,都怔了怔,身外的時光彷彿倒流,連相識的第一幕都變得觸手可及。
你為什麼這麼奇怪?——
那是杜微言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十三(下)
年輕的杜微言執意要進入紅玉的南部山區時,同一組的另幾個師兄師姐都在勸她:“微言,我們的考察結束了。
而她和另一位師兄十分執著,堅持要進入真正的闐族自治區去調查。其實也不是沒有根據的,因為從等言線的劃分來看,越往南走,密集程度越高,這也意味著區域內的語言變異程度越高。只在邊緣徘徊所蒐集到的語料,對於杜微言來說,是遠遠不能滿足的。
出發前,唯一的同盟軍男生突發了急性腸胃炎,不得不留在紅玉首府迭連市輸液治療。忽然間成了孤軍奮戰,杜微言卻無畏無懼,第二天找了當地的三輪摩托,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顛簸著就進去了。
一路塵土飛揚,開三輪摩托的大叔問她為什麼要跑到山裡去,找沒找到住的地方。杜微言簡單的就說自己在搞科學研究,大叔看待她的目光立刻就變化了,極為熱情友好的說:“姑娘,你住我家吧?”
杜微言倒不怕被人拐了騙了,語言學有時候可以幫她很多忙。鑑別筆跡自然是小意思,哪怕在日常對話中體味一個人說話的韻律,她也能肯定眼前的厝文大叔沒有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