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左徒的高位,黜降到三閭大夫,地位大不如前嗎?不就是將他流放漢北,流放江南,精神大受打擊嗎?不就是再也管不了內政外交的大事,手閒得發癢嗎?不就是得不到帝王的知遇之情,心裡感到空空蕩蕩的嗎?唉,這就是詩人的弱點了,像一個玻璃杯,裝著他極其充沛,極其豐足,也極其來得快的感情,可是,沸點極低而易激動,韌性極低而易沮喪;耐力極低而易洩氣,稍一不慎,就會爆裂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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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屈原到王國維(2)
近人有一幅《屈子行吟圖》,我覺得那位畫家,根本沒領會司馬遷在《史記》中的描寫:“屈原至於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只畫前一句,昂首迎風,神色傲倔,衣衫飛揚,落拓不羈。未畫後兩句,其實詩人極其失落,極其鬱悶,一個想不開的要自殺的人,是瀟灑不起來,飄逸不起來的。
此時此刻的詩人,披頭散髮,衣冠不整,在湖邊江畔,在水鄉澤國,無所傍依,到處流浪。一位漁夫將他認了出來。“啊呀,您不是三閭大夫嗎?怎麼狼狽成這個樣子?”
“我被流放了!”
流放二字,對後來的中國文人而言,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小菜一碟。可能戰國時期的楚國,初次這樣收拾文人,讓屈原趕上了,他有點受不了。
漁夫當然要問:“這是為什麼呢?先生!”
屈原說他被流的原因:“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
漁夫勸說他:“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焉?”
據科學家研究,自殺的人是存在著某種厭世基因的,受刺激,很窩火,想不開,很憋扭,那基因就趨使著必走這條絕路不可。屈原的性格本來就偏執,認死理,於是與這位好心的漁夫辯白。“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夫的意思,你為什麼就不能換一種生存方式,活下去呢!那個楚懷王,那個頃襄王,已經把你拋棄了,幹嗎還要自作多情,魂牽夢縈呢?同樣的道理,王國維這樣的有學問的文人,難道想不到這種最起碼的常識?那個已經跑到天津租界裡當寓公的末代皇帝,甚至不知道你是老幾,值得你去效那份無濟於事,屁也不頂的忠貞嗎?
屈原投江以後的一百多年,漢代的太史公司馬遷,埋頭為這位自沉汩羅的詩人寫傳時,膺服他的志,“其志潔,故而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但並不贊成他的這種自已設計的結局。
他之所以要這樣高度評價屈原,這裡面有太史公自慚形穢的內心隱痛,他活得苟且,活得委瑣。然而,對於屈原這樣的做法,值不值得死,有沒有必要死,難道除死之外就再無生路了麼?他雖然未置一詞,但透過漁夫的嘴,說明他不會贊同這種樣子的斷然措置。因為,他本人曾經像屈原一樣,忠忱愛國過,憂患元元過,赤心耿耿過,讜言錚錚過,不但沒得到好的結果,更沒得到好的下場。
但他卻沒有下決心像屈原那樣輕易地就給自己畫句號。
要知道,天有多大,這世界就有多大;這世界有多大,我們的生存空間也應該有多大。這也是從屈原到王國維的兩千三百年間,有人想不開,死了死了,想幹什麼也不行了。有人想開了,遂有可能在中國歷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這就是堅決活下去的司馬遷,理解同情屈原的同時,又並不以為然的描寫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正是太史公的這支筆,記敘下來屈原的死,從此,每年的這一天,成為全民的一個節日。他們用划龍舟的形式,用吃粽子的方法,來紀念這位詩人。在中國,一個文人的忌日,能成為舉國上下的嘉年華。相反,中國差不多有三百多個帝王,他們活著的時候,唯闢作威,唯闢作福,什麼事情辦不成呀,然而他們卻沒有辦法能夠在死後享受如此永遠的殊榮,實在是使知識分子揚眉吐氣,深感榮幸。
死了能被人記住,不容易,死了能被人懷念,更不容易。死了以後,每年至少有一次出現在活著的人的視野裡。說實在的,這麼死一回,好像也值得似的。然而,除了王國維,在中國文學史上,大多數中國文人寧可學司馬遷,也不學屈原。因為,在端午節的這一天,那些划龍舟的人,那些吃粽子的人,那些點